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省委書記 | 上頁 下頁
一四


  「貢家人?哪一位?貢志和?他沒這麼瞎嚷嚷吧?沒有吧?!」

  「但你總得承認貢開宸這一回是嚴重受挫了。從北京回來他肯定要收斂、沉悶上一段時間。他一定得找個安靜的角落,去療救自己的傷口。這是個機會,馬揚,你不覺得嗎?這是個難得的空當。別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開手腳好好幹一番。南方人才濟濟,有你一個不多,缺你一個也不少。去那兒湊啥熱鬧嘛。於脆到我公司來幹吧。只要你願意來,董事長,總經理……隨你挑……年薪嘛,咱們絕對不少於這個數……」說著,張大康便伸出五個手指,在馬揚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萬?」馬揚故意問道。

  張大康一聳眉毛:「五萬?你把我當什麼了?五十萬!怎麼樣,還說得過去吧?

  劉備請諸葛,也就三顧茅廬,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細算一算,我上你這兒來過多少回了?少說也有七八回十來回了吧?上我那兒去吧,我保證給你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

  馬揚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由空間』?哈哈哈哈……老同學,這幾個字從你嘴裡蹦出來,我怎麼聽著那麼彆扭?資本家會給他的雇工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

  這又是你自己的新創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諾貝爾經濟學『創新』獎了。可我還沒弱智到會相信這種鬼話的程度!「

  張大康不無有些尷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

  馬揚沉靜下來:「咱們先不說你我之間那點臭事。有一點,你的判斷有重大失誤。這麼多年,誰聽說貢開宸公開承認自己會受挫?誰又告訴你,貢開宸受挫了就會沉悶?我曾經認真研究過他。K省是他一生的夢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經非常輝煌過。多年來,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當的影響。目前雖然困難重重,但你必須承認,這老頭身上有一種過人的韌性,過人的攻堅能力。他絕不會主動要求離開省委一把手這個位置。絕對不會。即便這麼做了,也只能認為是一種政治姿態,絕非他的本意,也絕不會產生真實結果。他認為他在K省還有許多要做的事沒有做。他還會抓住大山子問題,大做文章,從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個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個臺階。而中央也會權衡,當前在中國,能主持K省工作,比較好地解決K省問題,暫時看來還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所以,根據我的判斷,中央絕對不會免去這位貢大人的職務。在這種情況下,貢開寰殺回K省,重打鑼鼓另開張的可能性極大。他回來後,第一件事,他要幹什麼?他必然要整肅內部,穩定隊伍。他必然要拿我這個『刺兒頭』開刀,這是他別無選擇的選擇。任何一個政治家都會這麼幹的。曹操不殺楊修,何為曹操?!又怎麼能為魏國奠基?所以,老同學啊,你就別再勸我留在K省了。你勸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後,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馬揚這輩子絕對不會下海。我鼓勵過許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自己絕對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恒發去拿幾十萬年薪當什麼董事長老總什麼的……所以,以後你不要再拿花花綠綠的人民幣來誘惑我這個窮書生了。可愛又可恨的摩菲斯德先生啊,還是離浮士德同志遠一點吧。他心裡既煩躁,又害怕,怕有朝一日頂不住你這幾十萬年薪的誘惑而丟失了自己那份必要的貞操……」

  張大康哈哈一笑:「啥貞操?!愚忠?!固執?!」

  馬揚卻歎道:「隨便你說它什麼都可以,也許,用俗人的一句話說,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張大康沉默了,最後只得苦笑笑指著馬揚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媽的,整個兒一個貢開宸的翻版。你們倆,誰說誰啊?!」張大康忿忿地走了。馬揚卻仍溫和地笑笑,塌坐在一堆紙板箱上,漫不經心地沖他高大的背影擺了擺手,拉長了音,叫了聲,你他媽的這個粗野漢子,走好——張大康帶著強烈情緒化的腳步聲,笨重而又快速地,終於消失在樓道盡頭。馬揚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一點點凝固了,僵化了,漸漸淡去。當這笑容最後從他唇邊完全消失時,他嗒然低垂下了腦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裝所必需的那份精細心請,呆坐著了。應該承認,馬揚對自己選擇「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謂「既知今日,何必當初」?這麼多年,何必在這「灼人的太陽地裡」,苦苦守望著這片「麥田」,以至「淪落」到今日這一步?要走的話,早就可以走的嘛。這些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公務員隊伍裡,多少像他這樣被稱作「年富力強」的當任幹部掉頭他去,進入商海。商海裡又有多少條民營、國營「大船」

  的「船老大」,向他們這些年輕的廳局級科處級幹部發出過各種各樣極具誘惑力的「召喚」。他從未懷疑,自己去辦公司,即便不能說比張大康「之流」辦得更好,也絕對不會次於他。讓個人擁有幾部大奔,幾幢小樓,幾個國際頭銜,應該說是u萊一碟「。但他沒走。不走的理由,他從不回避,他看重公務員群體對整個體制的那點」影響力「。他從不回避,他的志向並不在辦好一兩個公司上。他認為現在,對於中國,更重要的是創造出一個能讓所有的公司都辦得起來,並且能讓它們中的大多數辦得興旺的環境和條件。這對於已經走上改革不歸路的中國來說,可以說是」

  致命「的。中國當然缺乏優秀的企業家(老闆)。但同樣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們議論得較少的卻是,中國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需要來操作和改造整個體制的優秀公務員和傑出政治家。在這一方面,也許可以說他的胸臆間還蕩漾著一股」學者「的遷執和激情。但曾幾何時,K省這塊數以十萬平方公里計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這麼一個迂執」學者「的小小五尺之軀了……不歸路的中國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中國當然缺乏優秀的企業家(老闆)。但同樣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們議論得較少的卻是,中國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需要來操作和改造整個體制的優秀公務員和傑出政治家。在這一方面,也許可以說他的胸臆間還蕩漾著一股」學者「的遷執和激情。但曾幾何時,K省這塊數以十萬平方公里計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這麼一個迂執」學者「的小小五尺之軀了……

  10

  幾乎在這同一時候,馬揚的夫人黃群卻心急如焚地乘坐一輛裝運大件行李用的一三零小貨卡,正火速向自己家跑來。雨後的大山子露天礦區街道上,佈滿了大小不等的水坑和叫賣零食的小攤兒。小貨卡一路顛簸,彈跳,快速進出水坑。水珠紛紛飛濺到街道兩旁的攤主們身上,引發一片署罵:——「嗨,哥兒們,會開車嗎?!」

  ——「他媽的,跟誰過不去呢?!」

  不大會兒工夫,小貨卡便沖到樓門口。黃群帶著那幾個搬運工匆匆推門走進自己家,屋裡除了馬揚,還有他們的女兒,高二學生馬小揚,也在幫著收拾東西。黃群火急火燎地四下裡掃了一眼,趕緊數落:「這爺倆怎麼回事嘛?多半天工夫就打了這麼幾個包?」隨後又發現了那個高檔法蘭西酒瓶,不高興地問:「那個張大康又來過了?」馬揚趕緊歉疚地解釋:「我跟大康就聊了幾分鐘……小揚剛回來……我們都在努力……」同時加快手裡的動作,趕緊去收拾另一堆東西。黃群忙制止:「行了行了。先別管那些東西了……你們趕緊走。」

  馬揚一愣:「什麼叫『先別管』?先別管,什麼時候再來管?」黃群沒顧上回答馬揚的疑問,卻去吩咐壯工把那幾個已經打成包的行李扛下樓裝車,然後才回頭告訴馬揚:「你帶小揚先走。這是你倆的火車票……」一邊說,一邊從衣帽架的銅鉤上取下外衣,分別扔給他倆。馬小揚接過外衣,疑惑不解地問:「您不跟我們一起走?」黃群說道:「我要趕得上的話,也坐這趟車。萬一趕不上,就趕明天那趟車。」馬揚更是大惑不解了,笑道:「喂喂喂,老婆同志,您這又是跟我唱的哪一出?要跟我們分開走?什麼意思?還有哪位先生需要您去跟他單獨訣別?」黃群瞪他一眼,啤道:「臭貧!」。說著,便去關上房門,把他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說道:「剛才我到車隊去調車,車隊的梁隊長跟我說,昨晚,有人組織了上千名工人找礦區黨委,要求在貢書記調走前,把你調回大山子……」

  馬揚嘿嘿一笑:「看上我了?新鮮事兒!」

  「……別嘿嘿。那上千名工人現在還在礦區總部嚷嚷著哩。後來,我又接到省婦聯的老孟,就是省組織部周副部長的夫人的一個電話,她悄悄給我遞了個信兒,說省委組織部已經得到新指令,要他們盡一切可能留住你……」

  馬揚哈哈一笑:「留我?誰發的這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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