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省委書記 | 上頁 下頁


  半年前,總理帶人來視察,前後十天,貢開宸一直相侍左右。十天后,總理走了。他作為K省的一把手,卻越發地忐忑不安起來。總理的此次視察,非比尋常。一,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領導來K省視察,一般情況下,在視察過程中,總會跟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做一次長談。這種長談,總是很深人,很坦誠,針對性也強,談得非常知根知底。每經歷一次這樣的談話,貢開宸都自覺受益匪淺。受益的還不只是在工作方面。他覺得通過這樣的談話,自己和中央領導在內心裡走得更近了,相互更加瞭解了,得到了進一步的溝通。要知道,這種溝通,不僅重要,而且極為難得;另一方面,在這種長談中,可以品出中央領導更具個人特色的執政經驗和對大局的宏觀把握,從中他也總能比評出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足,可以做及時的調整。而這一點,也是平時從公開的文件、指示、講話中不容易獲取的。他確信,中央領導只有信任你,才會跟你「促膝長談」。如果沒有一點可信性,還跟你談什麼呢?但這一次,就沒有談。

  他不知道總理是否跟別的省領導談了。他也不便去打聽。但所能肯定的是,總理沒跟他談。二,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首長來K省視察,結束視察前,總會召開一次全省的幹部會議,就中央最新的工作精神和此次調研中覺察到的該省必須解決的一些重大問題,作一些相關指示。但這一回沒召開這樣的會,也沒做這樣的講話。為什麼?他不安……三,總理此次來K省的主旨就是為大型和特大型國有企業的體制改革做調研。K省的問題著重表現在大山子。但十天中,總理偏偏沒去大山子。平時在跟貢開宸的交談中,也很少提及大山子。為什麼?總理是一個從不回避矛盾的人。這一回,他……為什麼要持此種態度?難道中央決策層對大山子問題已經有了明確的結論,只是覺得還不到「攤牌」的時候?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別的……還有什麼呢?貢開宸越想越不安。

  總理走後,不到一個月,國家計委、國家經貿委和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聯合派出一個工作組專門到大山子做「調研」。在大山子差不多待了有兩個星期。讓貢開寰感到十分不安的是,他們走時,也是一聲不吭。以往這些部委來人(其中不乏從K省調去的同志),見了貢開宸,總是有說有笑的。貢開宸向他們瞭解一點內部精神,內部動態,他們也總是少有忌諱,把說話的界限放得很寬,忌諱也少。最多,說完了,再笑著追加一句:「貢中委(貢開寰最近這一屆的中央委員),咱們這可是哪說哪了,一切都以正式文件為准。」一句抹平。但這一回,卻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事先和整個調研過程中,只跟省委辦公廳打招呼,一直回避跟貢開宸打交道,說他們這一回「只是做一些常規性的社會調查,就不驚動省委主要領導了」。

  他們臨走時,貢開宸特地趕到他們住的賓館去看望。這幾位平時很熟悉的「欽派翰林」卻個個顯得既「木衲」,又謹慎。現場氣氛也相當「沉悶」。一直到走,他們也沒有向這位省委一把手做任何調研「彙報」。這也是極為「不正常」的。按慣例,按組織原則,一般情況下,中央任何一個部委派到省裡來做調研,或處理某一事件的工作人員,都應該是「在省委領導下」開展工作。結束工作時,一般也得向省委做一次彙報。此類彙報,即便是例行公事,也總是要「例行」一下,除非發生了什麼非常情況……

  後來,貢開宸便聽說,在他們逗留大山子期間,省裡有一個叫「馬揚」的年輕幹部,曾去「告」了省委一狀,在這些北京來的同志跟前,「歷數」貢開宸和省委這些年在「大山子問題」上的「失策」,足足談了四五個小時。此後,又把這些「失誤」,寫成了一份六七萬字的「條陳」,給調研組的同志帶回了北京。據說這份「條陳」,最後轉呈到了總書記手中,總書記閱後,當即批給了政治局全體常委(還有一個說法是,批給了在京的政治局全體委員),在中央決策層裡引起了相當的「反響」。於是,才有了這次「緊急召見」。

  聽說此事後,貢開宸讓人從側面「查」(應該說「瞭解」)了一下,省裡確有這麼一個叫「馬揚」的人,曾在大山于冶金總公司屬下的礦務局幹過,擔任過一屆該礦務局局長兼黨委書記職務,幾年前調到省城,現任省城經貿委主任。正局級。年紀不大,四十出一點頭。此人「腦袋瓜相當夠用」,跟調研組的同志的確長談過一次。至於,此次長談,是他主動找人家調研組的,還是調研組得知K省有此等知情者後,主動去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事後,馬揚是否真寫了一份六七萬字的「條陳」,矛頭所向。是否「直斥」貢開宸,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貢開宸沒有讓人進一步去「追查」條陳的事。

  他覺得,沒必要顯得那麼「小氣」。「誰擋得住哪塊雲彩要下什麼雨?算了吧!」

  他覺得,此類事,本不該追查。當然,也不便追查……

  他覺得,多年來,自己俯仰天地,可以說,無愧多樣。所能做的,都盡力地、竭力地去做了。至於,依然沒能做好,此亦是大江東去,木落蕭蕭,已不是他的本意了……

  但忐忑不安的心緒,卻總是在他胸中鬱積,屢屢地、屢屢地拂之不去……

  4

  飛機起飛時,一大塊黑突突的雷雨雲恰好在機場L空以東四五公里的地方形成,並急速地向四周擴散翻滾。雷聲因此不絕於耳。淺藍色的閃電一再地把已然融進夜色的兩片機翼刻畫出來示眾。很明顯,今年最後一場雷暴雨正在逼近。這也是秋即將逝去的信號,是秋告別的傾訴吧。

  機長過來請示,要不要推遲一點時間起飛,等這一陣雷雨雲過去?

  貢開宸問,那要等多長時間?

  機長答,很難說。也許三十分鐘。也許……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絕對不行。貢開宸遲疑了一下,馬上問,假如在平時,你們執行軍事任務,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會起飛嗎?

  機長答,那,當然要起飛。但,今天您不是在機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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