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背上的傷口,用他的黃水一洗,果然鬆快多了,也不那麼灼疼了。這老傢伙還真有兩手。

  老傢伙把水往灶門裡一潑。從鋪底下抓把乾草擦擦手,把肉碗遞到謝平鼻子尖下。謝平只得挑那沒沾著他碗邊的,捏一塊表示個意思。老瘸自己便用一把真格兒的西餐具中的叉子,一塊連一塊地叉吃起來。「你跟著我,聽話,我錯待不了你。」他說著,吃完那碗雜碎,又從鋪底下拽出把乾草擦擦碗,把碗撂門背後,趁勢在謝平身邊躺了下來,打著飽嗝,卷支煙。燒上後,他把手搭在謝平肩頭,笑著說:「男人跟男人在一塊兒,也有快活事呢……」

  謝平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扭了下肩膀頭,甩掉老傢伙那只髒手,一轉頭,疑惑地戒備地看看他。這傢伙一閑下來,嘴裡,髒話髒事特別多。

  「這你是不懂。小嘎娃子,還嫩著呢……」他閉上眼睛,說他勞改隊裡男犯人跟男犯人之間那些髒事,謝平心裡已然覺得一陣陣噁心。突然間,那老傢伙半爿身子朝謝平挨近過來,手索索地順著腿根朝他下身摸去。謝平一陣痙攣,立馬倒退三步,跳了起來。本能的反感巨大的屈辱引起強烈的反胃,「哇」的一聲,剛吃下去的那些羊雜碎,便全又噴出嘴。接連地,一陣痙攣接一陣痙攣,一陣反胃接一陣反胃,使他緊靠住後牆,站立不起來;下身被老混蛋抓摸過的地方火烙過似的引發出被損害的感覺,一直使謝平想叫又叫不出,只是一陣陣哇哇地幹噦。

  「也至於這樣嗎?操!」老混蛋撂過一塊濕毛巾讓謝平擦嘴。謝平抓起毛巾砸到老混蛋臉上,叫道:「你他媽的,還是人?畜生——」

  「罵人?我操!」老混蛋順手一個嘴巴,哐地扇過來,謝平便摔倒在地。

  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不會更長。謝平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個麼。他只覺得屋子坍了,腳底下裂了縫。他已經別無選擇,從腰後嗖地抽出那柄刺刀,用雙手緊緊抱住刀把,把腿上那點力氣,也一起提到了手上,嘎嘎地咬著牙根,漲紅了臉叫著:「畜生!畜生——」便對準老混蛋的胸口,紮將過去。

  血,應該是黑的。黑的。黑的……

  如果謝平背上沒那許多傷,如果老瘸不是多次跟拿刀來找他拼命的人打過交道,如果謝平這一刻還能往手上給一點冷勁和巧勁,不是完全氣瘋了氣昏了……那麼這一刀,老瘸是怎麼也躲不過的,恐怕連刀柄也會一起捅進老瘸那多毛的胸膛裡的。但撅裡喬到底不愧是「撅裡喬」,他眼疾手快閃過了這一刀。只是因為太近,他來不及像以往那樣躲得那麼乾淨漂亮,讓那刀還是帶著點寒光,帶著點氣渦,擦過他腰部,劃開他外衣、襯衣,在腰眼上劃開一道二寸來長的口子,紮到牆上,直紮進牆泥裡,有二寸多深……

  紅的又是什麼?什麼?到底是什麼……

  當看到老瘸捂著腰,連連退去,看到他指縫裡汩汩地冒出止不住的血柱,謝平嚇傻了。去拔刀時,卻抓在刀刃上,差點把自己的手掌心割開。鎮靜的倒是老瘸。他倚在門框上,吩咐謝平:「別傻呆著,快把我那漆皮匣子遞過來。你狗日的,真紮啊……」他有條不紊地極其熟練地處理了自己的傷口,才癱坐下來,關照謝平:「咱爺倆也鬧過了,玩過了,收攤兒吧。誰也不許跟外邊人再提這檔事。不值當。記住了?收拾鋪,歇你的吧。」他從雲南白藥瓶裡,挑出一粒小紅珠子抿到嘴裡咽了下去之後,又閉上眼歇了一會兒,戒備地提著他那小鏟,抻抻嘴角,晃晃蕩蕩,出了地窩子,爬到馬背上,逛他的去了……

  謝平呆呆地去拔刀。他覺得再沒法在這狼窩裡待下去。他把自己所有的書都扔到爐子裡燒了,跌跌撞撞,跑回了分場部。

  幾天後,全分場集合,修路。上邊有人要去阿爾津風口看地形,讓老爺子帶人把駱駝圈子通老風口的那截路墊平。十六公里。全墊,絕對來不及,但總也得把恁些叫洪水拉出來的溝溝坑坑墊起來。頭天晚上,政委通過地方郵政線,親自打電話到六公里外的桑那鎮,叫老爺子騎馬趕去接電話。「一定得給我墊起來。明天來看地形的是各方面的首長,一路顛過來,就是誰,也受不了!要不要我再給調些勞力?」政委關心地問道。「你從哪兒給我調勞力?等你勞力到,你們的小車也到了。」老爺子答道。他覺得政委調來羊馬河也有兩年多了,說話總不著邊際。「實在來不贏,拉些麥草墊上。這比拉礫石料墊快當。」政委提議道。「行啊。你連夜派人給我送二百車麥草來吧。」

  老爺子哼哼道。「哈!你真是大懶支小懶。我讓你修路,你派我去拉麥草。你畜牧分場的乾草呢?先用來鋪鋪路,首長又帶不走。過後摟一摟堆起來,不照樣餵牲口嗎?」政委說道。「我的政委,牲口不吃那草。墊完路就全糟蹋了。」老爺子叫道。「那你先用上,以後我再給你解決。」「政委同志,咱們打過恁些交道了。您說以後解決,結果以後沒給解決的事何止一回二回?您就可憐可憐我那些牲口吧……」「老呂,你這是又咋的了?在這緊要關頭跟我戧戧!要只是我李鳳林明天過你們那坎兒去老風口,那話還不好說?你知道明天去老風口的是誰們嗎?」政委嚴肅起來。老爺子歎了口氣,應道:「好吧。我呂培儉盡力而為!」

  這一天,謝平也去修路了。那天從五號圈回來,他沒去找分場長,也沒去找趙隊長。反正吃罷飯我就跟著幹活。反正我沒閑著。你咋著不了我!反正,說死了我也不去那狼窩裡跟那「人狼」一塊過了。那是人嗎?他暗想。

  趙長泰由渭貞扶著,上幹溝邊的小屋來看過他。他問趙隊長:「你們就這麼來懲治我?」

  「你要學會在各種環境下生活。如果你今後還真的想為桑那高地、為中國做點事情的話,」趙隊長說道,「你就得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能對付得了各種各樣的人……」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我當初就不該離開上海的!」謝平對著趙長泰吼道。

  「窩囊廢!上海就恁乾淨?」趙隊長突然也吼了起來。而後,便大口大口地喘,上不來氣,只好一手支住窗臺,佝下那薄板似脆弱的脊背,一手不住地揉搓完全給憋住的胸膛。渭貞嫂忙去虛開點門縫,讓透進些風來。謝平慌得索性一拳捅破了糊窗戶的塑料紙,讓新鮮空氣照直對著趙隊長吹。

  「這樣他要感冒的!」渭貞嫂又趕緊脫下自己的棉襖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麼……到今天……今天……還不明白我們呢……」趙隊長顫慄地叫道。那叫聲裡所蘊含的一個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讓謝平深深一震,終於沒有力氣再在趙隊長跟前支撐住自己,便帶著無處傾吐的委屈、怨恨、懊惱、悵惘,蹲在牆根前抱住腦殼,緊咬住牙盤,幽幽地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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