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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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還轉不過彎來?」協理員火了。棉襖從他肩上掉了下來。 「這麼說,我們讓你打招呼,是錯了?」陳助理員問,「你已經到了農場,你以為你還是什麼中隊長、什麼街道團委副書記?你就可以不要接受農場組織的領導?你就可以不打招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把農場各級領導放在哪裡了?」 「照你這麼說,我是想謀反了?」謝平冒出一句,眼珠鼓老高。 「不要上火,不要上火。」主任忙把茶端到謝平手邊。 「我以後打招呼。」謝平忍住氣答道。 「這一次就可以不打招呼?」陳助理員「嗵」的一聲放下手裡的茶杯,臉色變紫了。 「這一次也應該打……」謝平咬著牙,低下頭。 「謝平,你剛才的態度是不好的,很不好的。年輕啊,年輕啊……」主任搖了搖頭,「今天是黨委讓我們來跟你談話。跟你一起工作的陳助理員,機關支部書記,還有我。這表明,黨委很重視你,也很重視這件事。希望你成熟些,再成熟些。你怎麼可以說,組織上認為你想謀反?你採取這樣一種對立情緒,怎麼能成為機關的好工作人員,黨委的好助手?你得好好端正自己的態度啊。」 謝平想哭。 「你回去再想想。想通了再來找我。」主任說。 「我想通了。我錯了。我應該打招呼的。」謝平說道。 「不要匆忙。思想轉變總有個過程。強扭的瓜不甜,這才是唯物辯證符合事物本來面目的。你好好再想想。」陳助理員說道。 這件事,是幾個連隊的指導員反映到場部來的。青年們找他們請假,他們就問問政治處,安排了這個會沒有。得到指導員們的報告,陳滿昌心裡老大不痛快,卻還沒把這事看恁嚴重。他都沒向主任彙報(他不怎麼把在他看來腦子不怎麼夠用的主任放在眼裡)。只是偶爾地跟政委提了一下,也只作為一種牢騷,旁敲側擊地想向政委說明,不是他不容謝平,而是謝平這人太難攏,叫人太難帶住他那「籠頭」。但沒成想政委會這麼看重這件事,在連連追問此事的詳情後,立馬給主任打了個電話,要他以黨委的名義出面,找機關支部和組織股的人一起,跟謝平談次話,作一次正告。 「太不懂事了嘛!」政委頗有些失望。 出了主任辦公室,謝平並沒有立即回自己屋。回屋也躺不住,便順著被月光照藍了、又被夜寒凍硬了的土路,漫無目的地朝招待所蕩去。招待所大院裡空空蕩蕩,人都到禮堂裡看電影去了,所有的窗戶都黑著。聲音在月光下顯得那等的脆亮,聽起來跟碎玻璃碴似的。忽而,他看見齊景芳從西小院的月洞門裡急匆匆走了過來。謝平想叫住她。她卻只當沒瞧見,一側身,拐進林帶,貼牆根走了。這些日子,她常常這麼躲他。剛才想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青年聚會的人數,也找她不著。有一天,在商店隔壁的照相館門前,見了她。她穿了件很新的黃軍服上衣,雪白的襯衫領頭翻在外邊。海藍布單褲,乾淨挺括。大概是剛照完相,披著軍皮大衣,由那位黃之源陪著,回招待所。看見謝平,她臉一紅,趕緊把頭一低匆匆踅回照相館去了。 他不明白她幹嗎要躲他。從十二隊回來,有人告訴他,她跟黃之源去林場玩過兩天。還有人說,黃之源想把她要到他們林場機關去,放在行政股培養培養。還說:都已經跟兩頭的幹部人事部門和場首長說妥了,等等等等。謝平去找過她,問她功課溫習得怎麼樣了。她很客氣,拿出不少山貨來招待謝平。床前放著一雙嶄新的中幫黑牛皮女靴,是謝平沒見過的。黃燦燦的銅拉鍊和小巧的後跟、柔軟光亮的皮面,都是那等的扎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拿起皮靴,笑著問謝平:「我穿這,好看嗎?」那笑,多少有些尷尬,又有些故意要炫耀的意思。 「大概吧……」謝平說。 「大概?」她挺直了身子,像摸燒紅了的熨斗似的,用尖細的手指很快摸了兩下那鏡子般的靴面,不高興地說道,「有人說,我穿啥都好看。」 「可能吧……」謝平說,「你作業做得怎麼樣了?我留給你的那本幾何參考書上的題,做了多少?」 她默然一笑,拎起一隻黃軍包的角,往床上一倒,裡邊傾出十來本不重樣的參考書:複習指南、綜合練習彙編和升學輔導……書面上都有黃之源的題簽:「與景芳小妹共勉。」 「不錯。」他訕訕地走了。她也沒往外送。但他感覺到她在看著他。房門也久久沒關。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待他那麼客氣,為什麼要向他炫耀,當然也就更不明白,那點尷尬又是從何而來……他回頭想再看看她。就在這一刻,她卻把門關上了…… 後來,她就漸漸躲著他了。特別是前兩天,那個黃之源又來了之後…… 月光下,謝平追了上去。 「聽說你要調到林場去了?怎麼連老鄉都不認了?」謝平問道。 「我一個『山東大蔥』,跟你攀得上老鄉嗎?」她冷冰冰地說道,背對住謝平,不轉過身來。 謝平問:「沒放棄複習吧……」 齊景芳用肩抵住樹幹,深深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不一會兒,謝平竟聽見她低聲抽泣起來。 「怎麼了?你家裡……」謝平惶惑起來。 她不答,只是哭。忽然間顯得那麼瘦小。這時,謝平才注意到,今天她沒像平日那樣穿得新鮮。一件服務班統一發給的白上衣褂子裡,只襯著一件很舊的也許還是她姐姐的花布襖。短髮紮成兩小把,但沒編辮,只是用橡皮筋松松地箍了一下。因為頭髮長,稍稍往上箍了箍,這樣兩頭更顯得有些蓬鬆。腳上穿的,是從上海帶來的黃翻毛皮鞋。 「小得子,怎麼了?」謝平愣怔著。他有些束手無策。 「齊景芳,有話快說呀。哭什麼!」他著急地說道。 齊景芳不哭了,抄起頭巾梢子擦了擦眼淚,頭一低走了。謝平沒再追。他想:這些小丫頭,心裡咋恁些疙瘩?典型的小資產階級!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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