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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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謝平果然很穩靜,詢問了各連隊青年的情況。大家都覺得有必要找個適中的地點,把各連的骨幹找來聚一聚。各青年班的骨幹隊伍八個月來已經發生相當大的分化。原來在上海時認定的骨幹,一多半雖然表現仍然不錯,但有一部分,由於各種原因,變消沉了。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新的骨幹。其中有些表現確實出色,不僅自己幹得很好,還能團結夥伴。大家建議,應該把這兩部分人都找來,哪怕只是見見面,也能鼓勁。碰頭的時間和地點,便委託謝平確定。為了鄭重起見,大家還舉了下手,表示全權委託。 謝平往上九裡十二隊去的時候,秦嘉送了他一陣。剛才夥伴們一致舉手時,兩人都受了感動。 送出半裡地,謝平執意不肯再讓秦嘉往前送了。秦嘉握住謝平的手,叮囑道:「千萬沉住氣。阿屠病倒了。上海青年中的黨員,只剩你我兩個了……」 謝平握住秦嘉瘦弱細長冰涼的手,心裡一陣顫動。他想說句什麼,但覺著自己眼眶裡癢癢的,有股熱熱的澀澀的東西往外湧,便趕緊鬆開秦嘉的手,車轉身,背著行李捲,大步流星地走了。 路面泥濘。林帶都退得很遠。渠岸向陽的一面存不住雪,便濕遝遝露出土的本色,在天的藍和曠野的白中間拉出一條焦黃的直線。謝平就在這條直線上走,像一個蠕動的黑點。渠幫上栽著一行高大的旱柳,那是張扁平的網。 十二隊的環境沒有良種試驗站恁些精心經營的人工味兒。給人的感覺,似乎它之所以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純屬偶然,好像地震的裂縫裡突然咕嘟出來的一個泉眼。既冒水,還冒沙。白楊樹稀稀落落,樹上結滿了一黑坨一黑坨鳥窩。根本沒經過規劃的條田,還以「原始」的狀態呈現著:高低不平,彎彎扭扭,夾在一些高包和堿包的中間。但真要能把它們混同起來,構成一個整體,從心底加以認可,你會覺得它們竟也顯得那般的遼闊、粗拙、曠達而又質樸、執著。它能把天拽得很低很低,讓漫步在這達的人產生恁些無聊的遐想和可愛的邪念。 到十二隊沒幾天,郎亞娟給他打電話,催他回場部。他問她什麼事。她淡淡地笑道:「叫你回場部還不好?多問啥呀。」那語氣腔調越發像老白。 謝平真不想走。十二隊的隊長指導員真把他當回子事,什麼事都跟他商量。他覺得真要半年待下去,他准能學會怎麼當隊長指導員。他要悉心剖析一個基層連隊。這在試驗站時還做不到。沒法得到必要的超脫。現在呢,他有時間了。他每天都記《十二隊一得錄——蹲點劄記》。上午跟隊長下地轉。下午的時間便全歸自己。晚上幫指導員處理雜事,跟隊長研究勞力調派。最難為情的是處理男女關係。指導員審問,他給做記錄。誰先動手,怎麼解的扣子,脫了幾個褲腿……問得那麼細。謝平不敢抬頭。 他問指導員,有必要問那麼細嗎?指導員搖著頭,歎氣道:「這幫子都滑著呢!要由著他們自己,女的一老說是強姦,男的一老說是通姦。不問細了,這案沒法斷,那些貨還會爬你頭上來做窩!咋辦?」學問啊!到處都是學問。到清早,不等天亮,他趕緊起床,裹著棉襖,挾起個茶缸,一溜小跑,沖進奶牛房擠奶間,那裡黑咕隆咚,潮濕溫暖,充滿著牛糞爛草氣味,等待第一桶剛擠出的奶子……聽黑白花奶牛雄壯、低沉、威嚴的吼叫;聽那牛奶從碩大的粉紅色乳投裡,有節奏地噴射到木桶桶壁上。他真不願意走……但緊接著,秦嘉也打來了電話,催他立即按郎亞娟的通知辦,即刻返回場部。說幹訓班全體上海青年也奉調到場部集中了,還從各青年班調了人。 「到底什麼事嘛!」謝平急得直跳腳。 「電話裡不便說。」 「試驗站青年班有誰去場部?」 「計鎮華。」 「就他一個?」 「別問了,動身吧。把行李扛上。這段時間你回不了十二隊了。」秦嘉說道。 謝平到場部,天麻麻黑。 情況是這樣的:上海要來慰問團,場部組班子籌備接待工作。此事由政治處牽頭,籌備領導小組組長是政治處主任,陳助理員是領導小組副組長兼接待辦公室主任。這些,大家都沒意見。問題出在接待辦公室副主任的人選上。陳助理員宣佈的是郎亞娟。大夥炸鍋了,大家覺得這副主任怎麼也得從謝平和秦嘉兩人裡出。郎亞娟是拾花能手,不簡單。這一點,大家佩服。但這次是接待上海親人,要能代表全場四千七百九十五個上海青年,去反映大家的意見、心願。郎亞娟一到農場就不理大夥,只顧自己過「三關」。「你們要提拔她當什麼官,我們不管,也管不著。可是要由她代表我們接待上海來的親人,那我們就得提幾毛錢意見了。」大夥嚷嚷。準備找政委。攢足了勁兒,只等謝平回來表態。還有件事:辦公室下設了三個組,一組管材料,二組管宣傳,三組管總務。一組組長由郎亞娟兼。二組組長秦嘉。最微妙的是三組的人事安排。組長計鎮華,副組長謝平。「這不是明擺的在難為人!」計鎮華叫道。 臨時奉調來場部的青年一律住禮堂後臺左右兩側的化妝間。水泥地上鋪麥草。秦嘉、計鎮華在路口接著謝平,沒讓他到機關去,直接把他帶進禮堂。大約近三十個夥伴在禮堂裡等著他。 禮堂裡空空洞洞,回音很響,光線也很暗。舞臺上尤其暗。空氣裡飄浮著過多的塵粒,讓人感到幹嗆。 謝平在路上悄悄問過秦嘉:「你什麼態度?大家不是也想推舉你當副主任嗎?」 「都在等你回來拿大主意。別往我這頭推。」秦嘉只管朝前走,不肯多說。鼻尖凍得鐵青。 上了舞臺,氣氛也還是有點沉悶。秦嘉到那幾個女生中間坐去了。鎮華到側幕條裡揀來兩塊紅磚,扔給謝平一塊。兩人墊著它,盤腿在台口臉沖著大夥坐了下來。 謝平笑道:「就等著我回來,到政委跟前,跟郎亞娟去爭那個副主任?」 有幾個人說:「只要你表個態,政委,我們自會去找。」 謝平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不出這個『副主任』究竟有多麼重要……」 「你說的!」又有幾個人七高八低地喊道,「她當了那個副主任,她就可以按她的意思向慰問團彙報了。」 「我過去一點不曉得彙報的厲害。呵,現在才曉得,你可不能小看了它……現在我一看見有人朝隊部跑,心就怦怦跳……」有個女生在黑暗中悄悄跟誰說道。 「我說點反對意見。不過,你們別說我是得了那個操蛋的組長的烏紗帽,才說這個反對意見的。操!組長算個鳥!」鎮華紅紅臉說道。滿嘴「葷腥」。 「嗨,組長沒大小,氣死光棍佬!」有人笑謔道。 「計鎮華,你嘴裡放乾淨些。這裡不光你們這些臭光頭呢!」秦嘉惱惱地說道,「不學老職工好的,淨學這些!沒出息!」 男生們全笑了。 「好,改正。不說『操』了……」鎮華臉又紅紅。男生們大笑起來。女生也笑了。 「別笑別笑。開會呢!」鎮華嚴肅了。「我看還是別去爭那個副主任,一,爭是爭不來的,爭也白爭。二,爭副主任,顯得我們這一幫官癮多大,讓領導對謝平印象更差。三,彙報怕啥?她彙報她的,我們彙報我們的。我不相信慰問團只聽她一個,不聽咱四千。」 謝平聽了真是喜出望外:「鎮華,你口才還真行!我看應該讓你去當這個副主任。操!」 「謝平,你也不三不四!今天你們怎麼了?是不是都要拿草紙來擦擦你們的嘴?」秦嘉來真格的了。 大夥又笑了。但笑聲有控制得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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