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衛生隊隊長主動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得讓她全休才行。隊長甚至親自去找過政委。政委笑著揮揮手說:「她的事,我不管哦。管不了那麼多哦。別找我。」她還是全休了。但依然瘦,病懨懨的。她說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調,嘣脆兒,真跟水蘿蔔似的。全休下來,她狠抓了兩件事:一,管兒子。功課上的事不用說了,對兒子的口音要求尤為嚴格。兒子一直跟她在京郊生活,她不能想像她的兒子滿口河南腔味晃進她這安靜的小院子裡來。農場河南人居多,學校裡通行的「國語」是河南官話。不管你本人出自何處,你的兒女在農場說的則一律是河南話。這正是她最擔心的,最難以忍受的。她不能讓兒子徹頭徹尾地變成「農場小子」。

  她想著,無論是她,還是兒子,終有一日還是要跟著離休了的政委回那吃得上炸醬麵的京郊縣城去的。第二件事呢,她把院子改造成了改良型四合院。取暖都不使火牆,而是托她老家的人進北京城到廣安門外日雜品商店買來那種老北京人最為稱道的兩用鐵爐。銀亮的煙囪管從窗戶上方探出頭去,日逐地在廊簷下淡淡冒縷青煙。管口還吊個小罐兒,承接瀝下的煙油,以免玷污了大青方磚鋪起的抄手圍廊。

  他們三個足足又用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分析評論那巍然架起的鐵床。政委不時從床身上能發現一點兒包裝箱裡帶出來的草棍和刨花屑,細心地去吹或撣掐。陳助理員手裡攥一團濕抹布,緊著在政委剛吹過或撣掐過的地方再給以深入地擦抹。

  到收尾,還是政委提了謝平一句。他對陳助理員說:「你可不能只圖輕省,就把勞動競賽那一攤兒全撂給這個小夥子了。」謝平心裡一陣慌熱,感激地斜瞟了一眼政委。

  以後的幾天,謝平時不時地追問自己:到底是在哪兒見過政委家那個屋子的?空空蕩蕩的白屋。老式精細的方桌、大杌凳,烏黑的,磨損的。他不安,忐忑,一定要把它想起來。翻江倒海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細細地過篩。最後還是只剩下一個個空白的篩眼,想不起來。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沒進過那屋,怎麼會顯見得那麼眼熟?如果進過,那麼是什麼時候去的?回答不上來,空白。後來他又悄悄從政委家門前的林子走了兩趟。門前去,屋後回。所有的印象都表明,那天隨陳助理員拜謁政委,確實是他頭一回進這白屋。既然是頭一回,你怎麼會感到那樣地眼熟?問題又回到了質疑的出發點上去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嘛,幹嗎還要「不安」呢?就連這一點,他也回答不了自己的追問……

  這幾天裡,陳助理員從組織股的檔案櫃裡抱給他幾大包歷年來總場下發的文件,讓他在正式開展工作前,進入點情況。這幾天裡,他還結識了幾個人。一個是他們組織股的保密員,外號「老哈」。一個是宣教股的老寧。再就是生產股的老嚴。還有總機班的幾個小丫頭、大食堂的老班長、菜地的王鐵頭……這麼數,就多了去啦。他從老哈、老甯、老嚴三個人嘴裡得知,機關除過幹部股、財務股、行政股和機關支部,有正式任命的頭兒,其他那些股室都還沒任命頭兒,大不了擱個中心助理員,在那達暫時主個事兒。這局面,從二十幾個月前,政委一上任,就開始了。場長原先是要搶在政委到任前,把所有股室的頭兒都重新任命一遍的。

  但政委在師部得到這消息後立馬跟師幹部科打了招呼:羊馬河營職幹部的任命,一定要等他到任以後再定。幹部科當然得尊重他的意見,便把羊馬河當時報上來的一摞提升報告全壓下了。據說,這個消息就是陳助理員透給政委的。這以前,政委並不知道羊馬河還有個陳滿昌的。陳助理員的「密報」,使政委感到羊馬河還是有識大體顧大局的同志的。但因此,場長和政委的關係便日趨尷尬;政治處和司令部的關係也搭了僵,以至於相互戒備。老哈對謝平甚至還說過這樣的話:「你是政治處調來的,將來是政委的人。上九裡那個幹訓班,實際上是場長要辦的,他們將來就是場長的人。所以,你得注意哈,見了幹訓班裡的上海老鄉,嘴上也得把把牢哈。你聽我說哈!」

  老哈其實姓白,是個回回。不知道為什麼三十出頭了還獨身著。因為任什麼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便要帶七八個「哈」,大家就管她叫「老哈」。巧的是回族同胞裡確實有不少人姓哈,所以她對這外號倒也不那麼的嫌棄。她個子很矮。皮膚黑而顴骨高。有一張相當大的嘴。大夥說,那是讓她「哈大的」。她也跟著直樂。

  陳助理員老說她:「別瞧著黑,還是經得住細琢磨的。」謝平怎麼弄也體會不出,她怎麼個經琢磨法,這裡的奧妙又在哪裡。到底該從哪個視角去看,才能覺得老哈的那張螳螂臉是「經得住細琢磨」的。倒是常看到陳助理員推出自己那輛剛買不久的「飛鴿」車讓老哈學著騎,還不厭其沉重地去扶她教她,聽她驚恐萬狀地嘻嘻哈哈叫嚷,並最後總以歪倒在他身上結束。有幾天,他索性不把車推回去,存在謝平的大辦公室裡。有一天裘副指導員氣呼呼地來把車推走了。因為謝平沒看住這車,陳助理員還埋怨了他幾句。後來兩人用政治處的公車,遠遠地躲到子女校大操場主席臺背後的小空地上去互教互學了,謝平窗前便安靜到空寂的程度。

  有一天,陳助理員讓謝平試著起草一份關於今冬明春在全場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文件。他就請老哈提供幾份以往類似的文件作參考,到保密室跑一趟,當面說要求。老哈說:「這麼點事,你打個電話吩咐一聲不就行了,還跑哈呢?」謝平只是笑笑,沒做聲。前回,也是為一份文件,他給老哈打了個電話。第二天,陳助理員就得知了,綿綿地細笑著捧著保溫杯,把他肥厚的後腰斜靠住謝平辦公桌,斜眼,綿綿地告誡謝平:「辦公室與辦公室,才幾步路,有事,最好還是親自走一趟。起碼來說,也表示了你這年輕後生的勤謹和誠懇吧……初來乍到,千萬千萬注意影響噢!政治處的人啦!」

  第二天黑早,謝平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畢,整理好床鋪,(住辦公室就得有這點「臭講究」。那時在試驗站青年班的半地窩子裡,他們十六個男生睡地鋪,誰疊它?一吹燈,從絞成一團的被堆裡拽出一條來捂到天亮就得!)給乾燥透了的方磚地潑了點水,急急忙忙拽出皺縮在藍罩衣裡的棉襖領子,帶上老哈給的那幾份文件去找生產股的老嚴。他想,勞動競賽最好還是跟生產股商量著辦。老嚴是一九六〇年畢業于揚州農專的高材生。五年來一直是場長最得力的左右手。按場長的心思,早就想提他當生產股股長,甚至當個副場長也不為過。現在也只能是生產股的「中心」技術員。為這事,場長對政委也一腦門子火。

  謝平去恁早,是怕嚴技術員一早跟場長下連隊走了。場長常常是這樣,背個軍用水壺,帶支步槍(他喜歡打獵),讓駕駛員小王帶足了備份汽油,一出去三五天。下邊的情況他瞭解掌握得比股長、參謀、助理員們還多還細還及時。所以聽各股室彙報,聽得沒趣了,他就老站起來走動,看窗外,或折騰在座諸位手裡的打火機,免費給修理。

  老嚴沒想到政治處這麼早就有人堵到家門口來找他商量起草文件。

  「坐呀,快坐……」嚴技術員的愛人正在外間梳頭,見謝平突然闖進,忙把隔斷裡外的布簾放下來,遮去那起早來不及收拾、還攤得亂七八糟的里間,邀請道。她也是揚州農專的畢業生,有了孩子,跑連隊不方便,就改行到子女校教生物和農業常識,做了政委愛人的下屬。據說,政委的愛人待她蠻不錯。因為,政委的愛人不摻和那些,不管誰是誰的老婆,誰身邊睡的是司令部的還是政治處的人,只要能給她教好書就行,她能一視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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