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那麼,這是真的……逮捕趙隊長……謝平覺得自己也瑟瑟地抖了起來,竟再也制不住。他把皮韁繩撂給小龔,想下爬犁,穿過林帶,直接奔站部去。但不想掙扎幾次,都沒能從爬犁子上起來一點兒。

  「你怎麼了?」鎮華和小龔一起喊道。

  「腿……」謝平使勁用拳頭捶著凍成木棍似動彈不得的腿杆,慌急地叫。還是鎮華先鎮靜下來,卸下套具,牽過馬,跟小龔一起用肩膀頭把謝平上馬背,而後用力給了兒馬蛋子一樹條,沖著疾馳而去的謝平背影喊叫道:「你快去呀,趙隊長非得要見到你,才肯跟場政法股的人走呢……」

  趙隊長,你到底怎麼著了……

  站部門口圍擠住好大一群人。兒馬蛋子在人群後頭猛仰起頸脖,坐住後蹄,急煞住,謝平便嗵的一聲跟個木墩似的從馬背上砸到雪地上。他沒爬起來。他也爬不起來。他根本沒想到要爬起來,趕緊用手在地上支起上身,便迫不及待地從人們給他閃開的一道窄窄的空當裡去尋趙隊長。八個月來,是你帶我們青年班在勞動。一直是你這個一九四七年的老兵、前總場黨委委員、前鴉八塊分場副場長、羊馬河最早一個機耕隊的創建人、全桑那高地頭一個拖拉機駕駛員兼機車組組長、技術最好的老傢伙、黃河邊攔羊出身的「臭小子」……在帶我們勞動。你是為了我們才調來試驗站的。你在試驗站不兼任何職務,你只是我們青年班的「教師爺」、我這個青年班班長的班長。我們只知道你曾經為了點什麼被免去了所有的職務。

  你並不願意來當這個「青年班班長的班長」,來住站部後身小高包上那個黢黑的地窩子。我早覺出場部有些人不喜歡你。今天下午我問過張股長,如果趙隊長不放我來場部,怎麼辦?張股長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抬起頭,先不回答,卻從眼角裡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色盯住我,似乎想竭力觀察出某種他早有所猜忌的什麼來。過後才淡淡一笑,並叫我大惑不解地長喘口氣答道:「我看不必跟趙長泰說什麼了吧。我們已經跟站領導打過招呼了。」真怪了,要調我離開試驗站青年班,怎麼能不跟你說一聲?我當時心裡就緊著打鼓、犯愣。現在他們又要抓你走。為什麼對你竟然也要用到……用到「抓」這個字眼?

  趙隊長在站部門口兩條疙疙楞楞的階沿石上站著,身後還站著兩個政法股的助理員。其中一位,背著支步槍。趙長泰看到謝平從馬背上被顛下來了,但沒去攙他。等青年班女生組組長裴靜靜和班裡年歲最大的馬連成等人忙去扶起謝平後,才對政法股兩位助理員中那位不背長槍的說了聲:「我去跟謝平打聲招呼,啊?」也沒等那位頗有些尷尬的助理員表示點啥,便照直走了過去。

  人們完全被這意外的事件震懾住了,惶惶地懷著某種驚恐,同時又潛意識地慶倖自己沒犯到政法股手裡。有人在小聲歎息。唯有一坨子人聲息全無地沉默著,他們便是青年班幾十個娃子。

  「你答應那個張萬鵬去場部了?」趙隊長問謝平。雖然有站部辦公室透出的那點昏黃的馬燈光,還有雪地的一些反光,謝平還是看不清趙隊長臉上細微的表情。也許是陰影太重的緣故,他覺得他雙頰下陷得厲害,黑胡茬恁長,使不見他才兩天一個夜晚的謝平覺著在這段時間裡他已瘦去好些。還沒給戴銬子。但也沒戴手套。兩片大手就那麼光著,垂耷在腿的兩旁。一隻手裡還抓著他那頂黑布面尖頂的狗皮帽。薄薄的大嘴虛開,露出很長而又很不整齊的牙齒。牙根根腳裡都讓煙油漬黑了。問完話,嘴唇依然龕張著,微微尖嘬起上嘴唇,那樣專注地盯著謝平,等回話。

  謝平只是沉默,開不了口。他心裡亂極了。他只想知道,眼面前正在發生的到底是怎麼一回子事。但這會兒又能問誰?

  趙長泰也沒再追問。為了避免這一時沉寂給所有在場人帶來的緊張、難堪和不安,他斜過眼去看看在人堆前頭嚶嚶哭泣著的老婆渭貞和八歲的大女兒。十歲的大兒子建國臉色煞白,懂事地攙扶住他媽。這麼冷的夜晚,搶出門來送他,建國他卻只穿著件夾襖和一條破單褲,拖著一雙並不配對的舊棉鞋,瞪大的眼睛裡流露著恁些跟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和困惑。趙長泰早就跟渭貞商量過,再咋地吧,也得給兒子買雙囫圇鞋了。雖說十歲還不能正經算個人,但也畢竟十歲了,在子女校大小還是個少先隊的幹部。老讓孩子趿著爹或媽的舊棉鞋過冬,也實在叫孩子在同學老師跟前掛不住臉。孩子自己也說過:「媽,下一回食堂裡分大肉,我那一份就別領了。看到明年能湊夠雙跑鞋錢不。給我買雙白的……穿雙氈襪也能過冬。官的!不信,你試試!」啊!白跑鞋。兒子,我對不住你……

  趙長泰再回頭看看青年班的丫頭小子們,歉疚地笑笑,並用他乾裂的嵌著許多油泥的大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瘦臉,歎口氣。青年班的那一幫子卻把頭都低了下去,仿佛立馬要被押走的是他們而不是他。這使他的背好像突然羅鍋了,隨著一陣痛絕的戰慄,他臉頰微微抽動起來,整個身子不易被人察覺地晃動了一下,一陣哽咽從胸膈底裡湧來。為了壓住它,他擰轉頭,恰巧遇見謝平正凝對住他的視線。謝平見趙隊長回過頭來了,忙向他伸過只手去。趙隊長卻沒對應地伸手。政法股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腳凍得也實在難受。

  因為坐吉普車來的,都沒穿氈筒。有一位的翻毛皮鞋裡甚至都沒穿氈襪,只好在一旁直跺腳。礙著趙長泰這麼個老熟人的面子,他們又不便緊著催,就故意跺得背上的長槍在大腿根上磕碰,響出許多串哐啷哐啷,去提醒老趙。這些,趙長泰心裡自然有數。他再沒說話,只是去重重地拍了拍謝平的肩頭,又看了他一眼,而後一低頭,從人群閃出的那條夾道裡朝吉普車走去。上了車,他們才給他上了銬子。謝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黃軍布裡的連袖長皮手套,撂給計鎮華,叫他趕快跑去交給趙隊長。

  人群漸漸散去,唯獨青年班的人還呆站在黑魆魆冷颼颼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來的林帶猶如一堵厚重的獄牆。站長教導員勸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著。謝平要帶鎮華、靜靜和班裡的幾個團員去趙隊長家安慰渭貞嫂。教導員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幾句:「你已經是場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響?渭貞的工作,我們站領導會出面去做的。你還是把你那一夥夥安頓回宿舍……」

  後半夜,風平雪霽,四下裡異樣地安寧。月光從雲縫裡漫出,把一綹綹修長而清晰的樹影一折一彎地鋪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窩子的土牆和泥抹的房頂上,也落到了窗戶紙上。謝平自然是睡不著,又不敢翻身。稍一動彈,身下用紅柳把紮的床鋪,便會咯吱咯吱。又一會兒,計鎮華悄悄撐起身,叫他,想問問趙隊長的事。鎮華剛一開口,地窩子裡幾乎所有的紅柳把子都不約而同地咯吱起來。誰也沒睡著。誰都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謝平就沒敢應聲。

  他能跟他們說什麼?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這樣一種感覺:在這世界表面的寧靜背後,還有許多許多事情是他們所遠不知道的。有的,也許就這麼掖著藏著遮著蓋著,露一點又不露一點兒地永遠也不會讓他們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跟許多老職工一樣,在鐵鍬和砍土鏝把上磨硬繭皮,曬黑油皮,但難道因而也會跟他們中的一些人那樣,便從此再不會、也不敢去過問那些別人不想讓他們知道而實在又是應該知道的事情了嗎?

  趙隊長臨被帶上吉普車前,那麼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頭。他注視自己的眼神,那一刻裡變得那樣溫和、那樣遲疑、那樣心事重重、又那樣的……那樣的充滿了某種令人困惑的難言之隱,同時又不無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從自己肩頭順著自己的胳膊往下滑溜,滑落得那麼緩慢。與其說它是在滑落,還不如說它在撫摸,似乎是要透過這遲澀的接觸,要傳達給自己某種至關緊要的叮囑……

  他要告訴我什麼呢?

  謝平怔怔,覺得趙隊長那只指甲蓋大得出奇、也厚得出奇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撫摸著,是那樣沉重。周圍已經是很安靜了。連紅柳床也不再咯吱了。唯有月光,依舊是那般的清亮、寡淡、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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