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大來好像明白天放話裡的意思,艱難地笑了笑,握了握爹浮腫的手背,只說道:「你放心……」後來,天放又向大來說了許多悔恨的話。這些話既是說給大來聽的,又是說給坐在一旁監聽著的那些軍法處官員聽的。大來就再沒做聲,只是靜靜地聽。

  「別打……別打……」現在天放似乎明白兒子那些話的意思了。他發瘋似的撲過去,要奪人們手裡的槍。他吼叫:「他不是蛇,讓我來跟他說……他會聽我的……他沒別的意思,他就是想去尋他那可憐的娘……別打……讓他活下去……」這時許多人向後門退,因為有人扛來了炸藥桶,準備炸開圍牆,再往裡沖。大約就在這時候,屋裡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房倒屋坍,騰起腥鹹的灰霧濃煙。所有的人都吼叫一聲,靜靜地等煙霧散去。爾後,迺發五和宋振和聞訊帶了一個連的騎兵趕來,驅散了圍著一定要捉蛇的人群,進看守所裡找大來。看守所已經變成了一堆廢墟。

  宋振和怒不可遏地問:「誰使的炸藥?」那幾個扛炸藥來的人嚇白了臉,嘟嘟嚷嚷地怎麼也說不清。炸藥沒有起爆。屋裡那一聲悶響是從哪來的呢?那四間建了幾十年而依然堅固結實的號屋,怎麼在片刻之間就全倒坍了呢?細細地揀過廢墟堆,把每一片碎木片碎瓷片碎牆皮碎布片碎磚塊都翻看過,沒有血跡,沒有遺物,更別說活物活人了,自然也沒有半點蛇的遺跡。這一年多來,宋振和對肖大來案一直採取回避的態度。這時,他卻逼著軍法處和合議庭的工作人員,派人四處尋找肖大來。

  該找的、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肖天放一家三代人都出來找。天放爹把他積攢了那些年的藥片都捧了出來,四處去撒。玉娟哭得跟淚人兒似的。肖家人中,只有天一沒出來找。熟人中,只有蘇叢沒有露頭。天一強撐著半殘的身子到阿倫古湖邊的大葦蕩裡去轉了一趟,回來後便再沒出門。蘇叢一直等這件事完全平息了,才去哈捷拉吉裡鎮看望了一趟肖天放。由於大來失蹤,幾乎使所有的人對搶槍事件都失去了興趣。省、墾區總部和索伯縣、本西溝都忙於籌備成立革命委員會,於是決定封存學習班所有調查材料,有關人員發回本村本鎮,交革命群眾監督勞動,等局勢平穩後再作結論。

  蘇叢來看望肖天放時,他到家已經有七天了。這七天裡來看望天放的熟人川流不息,但他一概不見。除了喝一點用阿倫古湖邊葦根煮的水,別的,一概不吃。吃不下。他不相信外邊一切傳說中的鬼話,他只知他惟一的兒子跟親娘去了。他們不會再回來見他了。他知道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但肖家就這樣了結了嗎?不甘心。他把自己緊鎖在黑乎乎的屋裡。他懇求年輕時曾多次拯救他于困危之中的那種聲音再度出現,告訴他可以到哪兒去再見大來母子一眼,作為肖家的長子長兄頂樑柱,他在離開這人世前,還能做些啥……總不能就這樣撒手走了啊。天爺……但那聲音卻從此不見了。他恨它不來找他,他恨它在自己最需要它的時候,卻不再提醒他給他鼓勁兒給他一把他必需的力……他乏力透了。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木板床上。聽到蘇叢來,他卻一骨碌跳了起來,趕緊叫玉娟燃著薰衣草,打開所有的窗戶,請進蘇叢。他記得這個蘇叢。那一年,就是她一雙白淨的腳,叫大來丟了學籍。他早就覺出,兒子對這個長得極像大來娘的女教員,自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

  「你知道他在哪?」他急急地問,黃色的汗汁兒像夏天凝結在冰果子外皮上的汽水珠一樣,淋淋漓漓地在他額角和界尖兒上冒溢。

  蘇叢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她最後一次去看大來時,曾告訴大來,要耐心地等待下去,要相信自己的清白。大來說,他知道自己沒罪。他並不怕軍事法庭定他的罪,只是覺得沒法再適應下去。他想走。蘇叢說,你能往哪走?他古怪地看看她,不答。她又勸他,只要活下去,總有一天能找到一種活法。他卻不相信,叫起來,說:你不知道我爹從小是怎麼逼我的。我沒年輕過。他喊叫時,黑的濃的血,一起從他鼻子嘴角裡噴出。她問他,你既然要走,什麼時候再回來。他卻低下頭去,慢慢搓弄他那一雙出奇地大而且白淨的手,莫名其妙地說道:「湖上起風了。雲頭往下落。雷走山包後。我們都見過那風,聞過那風。你走這邊。我走那邊。水裡不會再有水了。」

  她不懂他這話裡的意思。聽了後,只想哭。她拉住他手說,別洩氣,不管他們怎麼判處你,你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你很年輕。將來當不了軍官,拿不了槍,咱們不當軍官,不拿槍。你跟我去學醫,咱們替人治病去。突然,他跪倒在她面前,捉住她手,發瘋似的親著,嗚咽起來。她要去扶他起來。他卻一把抱住了她,「把臉緊緊貼住了她的腹部。他抱得那麼緊,仿佛要把自己整個兒地嵌人她柔軟的體內。他戰慄,不知所措地嘟噥。她感覺到他急浪般的潮湧。她撫摸她粗硬的頭髮,碩大的頭顱。

  他狂熱地親吻著她的腹部,使她不能自持。她忽然也想抱住他。他卻俯下身,捧住她的腳,不斷地喃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當她憐惜地半蹲下來,怎麼著也要把迷亂中的他攙扶起來時,他卻抱住了她的腰,滾燙的淚水儒濕了她全部的胸衣。臉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的。他滾燙地在慌亂中尋找,並且仍在不斷地喃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她心疼他。只想安慰他。讓他鎮靜。她摟住他寬厚的背,撫摸他完全濕透但又火熱的後腰。後來她也決心尋找,尋找那種使自己不再受壓抑的噴發和震顫,尋找火熱的融合,期待那一團彌天的灼熱把自己每一滴血都烤于,融化了自己心底全部的渴念和無奈。

  也許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許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用力。她激奮得驚懼。爾後他很長很長時間一直不敢抬起頭,一直偎依在她胸間。由著她去怔怔地看著那扁狹的院子上空那點疏淡的樹影和散遠的月色。她彎過一隻胳膊,母親似的撫摸著他依然在微微顫抖的肩頭。

  這些,她當然不會告訴肖天放。但最後,她卻對肖天放說:「老爹,大來讓我告訴你,他可能不在什麼地方給肖家留了個血脈……」

  天放急忙問:「他有兒子?」

  蘇叢微微紅起臉,低頭答道:「還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

  「他說了他把那點血脈留在哪一方土地哪座山的哪個門裡了?」天放再追問,蘇叢就只是搖頭,再不肯說什麼了。

  天放也沒再往下問。他忽然注意到蘇叢那白得跟石膏像一樣的臉,她略有些散亂的額發,她神經質地使勁絞扭在一起的手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和她那不得不略略叉開了平放的雙腿……。

  老人忽然想嗚咽。

  但他到了也沒哭出一聲。他不許自己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