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也是來」搶槍「的。現在他們就要教訓那些搶槍的混蛋。」我叫你們跑!我叫你們跑!「連續的點射,穿越手榴彈爆炸所濺出的碎片、浮土。硝煙,把整個零七連攪成了一鍋血湯。但等肖大來組織戰士,包圍那兩個打瘋了的」力巴團「老人,已經有七輛卡車被他倆打歪倒在場院路溝地客口和豬場邊上了。這兩挺機槍剿殺了三十二個搶槍者。二十四個死難的中學生中,九女十五男。肖大來三次向這兩個老人喊話。不知是耳背,還是真打瘋了顧不上。他倆不回答,只是在喊:」狗日的,我讓你們來欺負當兵的……狗日的,我讓你們來欺負當兵的……「繼續向四處作鳥獸散。慌忙鑽進近處苞圠地裡躲藏的搶槍者射擊。

  這兩個鼻子尖削、顴骨高聳、兩眼發直、嘴角掛著傻笑的上一代老兵,太熟悉手裡這種打四十年代起就在中俄邊界一帶流行的七點六二口徑的轉盤機槍了。快二十年沒人讓他們摸過它們了。太痛快了。在這種情況下,大來只好下令開槍。命令零七連的四挺機槍同時向這兩個老人開火。第一批點射擊發過去後,天底下突然靜寂下來。只見他們陡地從隱蔽角站起,搖晃著依然健壯瘦削的身子,向射擊他倆的陣地轉過身,滿臉驚愕。經驗告訴他們,紮進他們身體的子彈是一些老練的機槍手、一些訓練有素的士兵擊發的。他們睜大了眼,慌慌地喊了一聲:」別打……我們是幫你們的……幫……「但沒等他倆再喊第二聲,第二批點射的幾十發子彈又一起噗噗地鑽進了他倆突然癱軟下來的身體裡。然後,各排排長帶領戰士圍住那些來不及外逃的搶槍者,一邊叫:」放下武器,還你生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人民的軍隊,就沒有人民的一切「,一邊朝天鳴槍,從碧油油育蓬蓬密不透風的苞圠地裡趕出他們,生獲九百二十六人,還跑掉了一些。

  鑒於從生獲者手中抄到零七連班排長党團員名單和住房平面配置圖。上面認定此次搶槍為裡應外合。名單和地圖都出自副連長肖大來的父親肖天放這一邊的人手,於是三天后,肖大來以第一號嫌疑被拘捕審查。甚至有人懷疑,那兩個打瘋了的「力巴團」老兵痞也是他暗中指使的,爾後又讓人殺人滅口。當然,相信這話的人不多。最反對這種說法的便是宋振和。但他也不能不讓大來接受審查。肖天放、張滿全都被拘捕到案。設立專案學習班。總有四十多個搶槍骨幹分子,被勒令扛著自己的行李鋪蓋捲兒,到學習班報到。學習班設在原木西溝黨校裡。三個門崗。四周一圈另設了四個遊動哨。

  所有在學習班接受審查的人員都不許交頭接耳。上廁所得喊報告。有人跟著。肖天放跟專案組的每一位『首長「談,談得嗓子出血,聲帶撕裂。」放了我兒子……殺我。我該死。我兒子跟這件事沒關係……那些名單和平面圖是我偷偷去弄來的……我兒子正經是個好軍人……他反對搶槍。他叫我別這麼於……我也是想把阿倫古湖引出大裂谷。阿倫古湖在那一摳摳兒眼裡待得太久了。我想叫它走動走動。沒別的想法。太久了。放了我兒子……殺我……殺我……」

  肖大來被單獨拘禁在木西溝一個已經有六七年沒再關過人的老看守所裡。這是一個扁狹的院子。四間單人監禁室面對一堵既厚又高的土牆。牆頭上有哨兵遊動。被拘在這兒的人,會產生一種掉在井筒裡的感覺,看不到很大的一個月亮浮上來,紅紅地擱在那汪得兒大山細碎平緩青紫黑藍冷寂小風颼颼的山脊上。

  案子拖了一年多。學習班的人在木西溝種了兩茬水稻。像肖天放那樣年老體殘的,不下水田,加工莫合煙。這一年多,他悔恨得把什麼都忘了。夏天忘了脫棉襖,下雨忘了披麻袋片,上廁所忘了帶手紙,拉完了,摳一塊牆上或撅幾根葦柴擦擦。集合點名完工,都會忘了回宿舍。場院裡走得光光淨淨,只剩下他自己,木呆呆地看那樹頂上紅紅的大月亮。他知道被單獨拘禁的兒子看不到它。他沖著月亮,低聲叫:「兒子……」但是,學習班和專案組的每一位首長他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個也不會混淆。他們吩咐他幹的活兒,每一件他都幹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他願意用自己的大拇指給人墊床腿。他只求一件事,讓他見兒子一面。但按規定,這是不允許的。各國的法律都一樣,在正式開庭前,除辯護律師外,案犯是不能與外界、特別是有同案犯嫌疑的人接觸的。

  而在那會兒的木西溝,還不存在辯護律師一說。肖大來只有孤單單地待著。過了許多年,人們重新回憶,只想起,在這段時間裡,迺發五曾去看望過肖大來。當時已經傳出風聲,迺政委要重掌木西溝。人們又在籌劃把那條拆毀的木板人行道重新鋪架。朱貴鈴整理生產科以往的卷宗。管理處機關食堂一天裡做了三回油烙千層餅和那著名的「螞蟻上樹」。這是一道迺發五最愛吃的菜點。但那天迺發五沒去食堂,甚至都沒允許家裡人去食堂。不去湊這份熱鬧。再不能湊這種熱鬧。當然,他也沒去責備製造這種熱鬧的傢伙。他不想再在無謂的小事上傷害人。他只想集中精力辦好最後一件大事,把那十六個農場建起來,把阿倫古湖水充分利用起來。他不相信所有那些關於阿倫古湖和大裂谷的傳說。如果聽信「螻螻」叫,那麼,阿達克庫都克荒原只配流放重刑犯。任由沉重的木軲轆來回碾壓。

  禁衛軍老去。風雪堵住窗戶和煙筒。但事實上,這些年他已經跟阿達克庫都克較量了多少個回合。現在只剩下最後一片荒原。能把尚月國卷走的洪水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他相信。他希望不要過分追究零七連事件中各方當事人的責任。他希望他們都到引水工地上去。他把肖大來帶到索伯縣城關鎮煤場。讓他聽白老大拉的弦子。他要肖大來說一聲,阿倫古湖水能從大裂谷裡通過,肖大來的話,能對湖邊四鎮十八鄉人起作用。四鎮十八鄉的老人都還記得當年他們怎麼驅趕大來的親娘,他們總有那種感覺,肖大來嘴裡的聲音,不只是他一個嘎娃子想說的。也許還有他那個親娘的意思在裡邊。他們說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他們卻怎麼也除不掉這種感覺。

  肖大來在白老大面前只是不說話。只是聽著那斷續嘶啞的弦子調,白老大一直拉到煤場的煤堆全變成稀湯繞著煤場流淌,他顫顫地願意為迺發五拉弦子,但又不願開口。迺發五本想請白老大再勸說肖大來幾句。後來看到,再不走,那煤漿湯全湧進小屋,或許還能淹去長橋的木樁,便讓人把肖大來帶回看守所。

  迺發五說:「你還年輕。阿達克庫都克有你幹的事。我不會讓人跟你過不去的。我最小一個孩子的年紀都比你大了。我沒那興趣跟你說瞎話。許多人不懂我的心思,在汪得兒大山面前,在阿達克庫都克,交手的雙方只能是所有想在這地方待下的人跟不想讓咱們好好往下活的荒原。人和荒原……你在哪一方?你是人!跟著我!我知道你們肖家!當然,沒有你們肖家,我也要收拾淨了這荒原。我也是為你們老肖家著想。別太固執。我再說一遍,我只說一遍,你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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