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哎呀,你怎麼那麼多事兒?到底要說啥嘛!「她叫道。這時,他倆已遠遠地走到了高地的邊緣。腳下磕磕絆絆淨是碎磚和石灰。這裡曾計劃修築炮臺。剛開始備料,計劃便被取消。草的枯葉上結滿濃霜。胡楊樹古怪而陰沉,大多數低矮粗壯。枝葉像悍婦的頭髮一樣蓬亂。黑團團的鳥窩。有白頸鴉的呱叫。扇動悠長的翅膀。脊背上黑色的羽毛在幽微的晨曦中發亮發顫,酷似上等的綢緞。

  「讓我拉著你的手說。」大來鼓起勇氣。

  蘇叢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轉到樹的背後。他卻逼了過去。她伸手去推擋。灰黑色的棉毯蛇蛻似的軟溜溜滑落到她腳邊。於是他抓住了她冰涼的手。覺得她的手原來這麼小。這麼柔軟。

  「蘇老師,假如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根本沒那麼好……或者我根本就不是個人,你會怎麼看待我……」他怕她疼,沒敢使勁,即便是這樣,她仍無法掙脫。

  「別胡說了……放開我……」她躲到樹後,把紅熱的臉貼住粗糙的樹皮,呻吟著。

  他執意不肯鬆開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樣的慌亂、難堪,他也慌亂了,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她。她顧不得去拾棉毯,退得遠遠的,驚懼地下意識地揉搓被大來捏疼了的雙手。

  大來顯得垂頭喪氣。他不滿自己一時的衝動、魯莽,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便去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塵土草屑,向蘇叢道歉。她不知道該怎麼答覆他的道歉。她覺得自己比他還難堪。她覺出有一瞬間,他想把她拉進懷裡。她想不到他會這麼粗魯。她覺得自己推拒的還不是他的粗魯。是另一種什麼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麼,她說不清。很惶惑。

  肖大來臉色蒼白,扭過頭去看一無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東大窪的荒野,綿延在高地的下邊。假如有太陽,那會是一片焦黃。焦黃裡稍稍泛出一點棕紅。但這時卻沒有太陽。槽子地頭撂著一台生銹的馬拉播種機。幾棵斜長的鑽天楊高聳人雲。聽不到拖拉機和牛群的遲重吼聲,只剩下遙遠空寂。

  「對不起……」他又重複道。很想解釋清自己剛才一時的衝動。而這種解釋必須在得到對方很親近的表示後,才能進行。他尋找這種徹底透明的親近。他要敘述自己。這一向,他的確感到自己在古怪地變異。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裡無目的地走動。從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個老兵更像老兵。著裝規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風粗放幹練。目標明確但又帶著很大的隨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溫和地羅鍋起他那已過分高大寬厚的背脊。垂下他那雙奇特地白淨的雙手。但實際上,他無所適從,他總想從一個什麼繃緊的殼裡掙脫。

  連裡的文書經常瞧見他在自己屋裡,在一堆堆書的中間來回穿行。他在屋裡釘了許多擱板。他有時煩躁到一天之內同時看如下的幾本書;非洲人塞塞。塞科。恩關杜。瓦。紮。盧希寫的《黑色DNA的轉移》,這一長串名字意譯過來,就是「盧希村這地方的比辣椒還要辣的像燒焦了的土地一樣偉大的兒子」。還有法國人帕斯卡寫的《思想錄》,羅海依姆著的《萬物有靈論、巫術和天帝》,亞歷山大的克裡門特寫下的《告誡古希臘人》三部曲,羅馬哲學家采利斯的《老實話》,日本人福島邦產的《視覺生理與仿生學》和一部中國人寫的《飛機空間機動飛行曲線運動和質心運動方程式》。還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京及晉冀魯豫老區方言詞典》。這本詞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頁,便撕去一頁。他不停地在書堆中穿行,隨手抓起這些書中的一本來閱讀。飛快地跳讀,丟下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結束這樣的穿行閱讀,他都會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的地板上,再沒半點力氣挪動一下酸軟的脖梗兒或身軀。

  但他會覺得無比的滿足。那些天裡他常常做夢。夢到在一個崇山峻嶺之中的小火車站上,他獨自一人候車。雨從小山背後的小林子裡飄來,空空蕩蕩的月臺上淡淡地飄散著摻和起硫磺味的煤煙。候車室的紅磚牆並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長滿細密的茅草。他總想回到候車室溫暖而黝暗的門洞裡去。他總看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穿著一式的白連衣裙,提著同一牌號的小皮箱,在檢票口等著他。她們不說話,只微笑。她們一邊一個挽起他胳膊,帶他向那渾圓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細雨浙瀝。茅草纏綿。步調一致。後來他又回到小車站上。她倆又在檢票口等著他。他們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還在下著。信號燈全滅了。

  火車總在不遠的地方鳴叫,卻開不過來。她們的腳步聲輕軟整齊細碎。當他回過頭來看時,發現自己仍在那空空蕩蕩的月臺上站著……他發覺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陽地裡,老想找背陰處。老想戴墨鏡。老式的。透過黑玻璃看太陽。太陽中間有一蛇土黃色的泥團,柔柔地流湯。悶蒸。烤灼。他覺得自己沒法應付周圍的變化。他們變得那麼快。沒人臉紅。昨天的。去年的。還有七千年前的。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東西,所要求於他的,無非一個「聽話」。要一個人的殼架。有時候的確需要聽話。但如果只剩下一個「聽話」,只有它才能構建成這種殼架,那又會咋樣?

  他要擺脫這殼架。

  他扭動。常常扭動。逃脫心底的空白。脫去了灰軍服。把襯衣磨破。下半身反復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嚴實了窗簾。他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在這樣從各種「人殼」和「人架」中扭動。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睜不開眼,只能聽到自己下半身來回甩打地板窗框牆壁的聲音,聽到堅韌的皮膚在磨贈中發出的窸窸聲,撞倒玻璃瓶辭典和煤油燈。他覺得屋裡總彌漫煙霧,腥黃地流動。每次這樣扭罷,他總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裡都只剩下了滾燙的黃沙,腦袋裡裝的也是燒熱了的紅磚。他總要跳起來,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兩桶冰涼的水。有時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被窩扭得零亂不堪,床單幾乎被冷汗塌透。

  還有一次,連部的文書去找他。看見他在書堆裡來回穿行。累了,但沒倒下,只是倚著牆,閉眼歇息。手裡還端著一杯涼白開,已經喝了一多半。文書不想打擾他,便掉背身去看跟落日一起嫋嫋地接近地平線的暮鴉。這時,突然地,屋裡一下變得很暗很暗。所有的書堆和高架只剩一點模糊的陰影。屋子臃腫得喘不過氣。肖大來不見了。玻璃杯歪倒在窗臺上,剩下的一點水正從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卻盤曲著一條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頭,張開大嘴,耐心地接著那股細小的水柱。文書差一點嚇暈過去,一個跟頭從臺階上倒栽下去,再抬起頭來看時,沒蛇,仍是那個肖大來,好端端地在窗前站著,手裡還端著那半杯涼白開,正溫和地向文書點著頭。文書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來把這一切都給蘇叢說了,甚至解開衣扣,露出肩膀頭,讓她看了身上的擦傷。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為她能聽到另一種話。

  「別嚇唬我。」她輕輕歎口氣,對他說:「有個教授就說你血管裡流的不是我們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許……」一個星期後,蘇叢拿著新的化驗報告又來找大來,喘著氣,激動萬分地對大來說,這一下驗證了,是人血,不過成分有點怪,跟我們的不太一樣。大來對這個結果顯得很淡漠。他似乎並不看重別人最後怎麼來驗證他。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要靠自己判別。自己選擇。而且越來越清楚。他只看重這一點。

  幾天後,肖天放到零七連找兒子談槍的事。張滿全丟下四十八小時的最後限期,的確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裡鎮父老鄉親的信任。他不能想像當年趕殺大來娘那樣的情景在哈捷拉吉裡重演,讓它再一次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發生在老肖家全體成員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說:「你想咋著就咋著,別跟我商量。」

  天放說:「你要有氣力,幫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說:「我再沒氣力了。」

  天放說:「不想幫我了?」

  天一強掙起來吼叫:「我沒氣力,沒了……」

  天放說:「好吧……我自己做決定……」他扭頭向地窖口走去。他沒想到在這最重要的坎節兒處,自己的親兄弟也都厭棄了他。他走到答門口,回頭來顫顫地說:「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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