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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張滿全鑽出駕駛室,站在踏板上,一隻手把住車門框,一隻手從敞開的衣領處伸進去,慢慢地在鎖骨下邊的皮膚上搓著泥條。他打量著對方那個帶隊的軍官,平靜地問:「兄弟,你也是複轉軍人吧?」那軍官警惕地揚了揚手槍:「別說這個。把方向盤交給司機。往前走。」張滿全說:「瞧你個熊樣。收起你那沒發子彈的槍吧。跟我玩這一套?好了,你也攔過我們了,算你盡了責了。別怕,我們只是要見首長,沒別的惡意。閃開條道吧。兄弟。同志。不怕死的,你們就往前來啊!」他回到駕駛室裡,一轟油門,拍立四擋,車便飛一般向前沖去。同樣地穿著灰制服的衛兵們急速後退,閃出大道,分立兩廂,默默看著這輛卡車像發了狂的棕熊,一蹦一跳地在高低不平的荒原上顛動著,吼叫著,揚起漫天的塵土,飛快地馳遠了。這些衛兵是墾區獨立二團的人。跟張滿全他們一樣,都是這些年從各大軍區的正規部隊裡複轉來的。張滿全什麼都估計到了,惟獨這一點猜錯了:他們所持的槍裡,是有子彈的。危險。

  宋振和給朱貴鈴打電話時,他那半邊身子正在抽痛。老毛病又犯了。燒灼般的疼痛一直牽扯到那半邊的臉和太陽穴。他換只手去捉拿電話,讓身子緊靠住土牆,不再往下痙攣。沒有任何藥能止住他的這種撕裂般的疼痛。這樣抽搐發作,時間都不長。說不疼,疼痛立刻就會消失。但發作時的痛苦,他簡直不敢回想。放下電話,他沒敢挪動自己。也挪動不了。一直到疼痛感消失,他還站立不起來。這期間,有幾名值星軍官來找他,他都沒給開門。他不願駭著了自己的部下。幾分鐘後,他接到合總親自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張滿全帶著那二十八名代表闖回木西溝來了。

  卡車呼呼隆隆地被截在團部大門外。崗樓上的探照燈刺眼。門裡門外的哨兵紛紛上崗。宋振和向合總報告,張滿全等二十八人全都到了獨立團團部,他已留住了他們。合總和迺發五稍稍放寬了心。迺發五接過電話,叮囑,宴會不延時。要宋振和妥善處置好張滿全,帶領排以上幹部和幾百名五好戰士代表準時到宴會廳。「墾區的首長,差不多的,都來了。很大的面子,別讓那幾顆老鼠屎攪了這鍋湯。」迺發五粗重地吩咐。宋振和稍稍猶豫了一下,探問道:「是不是……政委或者那位新任的朱團長,也來一下,跟他們談談……」迺發五沒讓他把話說完,斬釘截鐵地說道:「別再另出岔了。就你處理。」咋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二十八個人黑壓壓站了個滿院。正準備出發的那些排以上幹部和八九百名五好戰士代表也都圍堵在院門外頭,焦慮地等著宋振和對這二十八個兄弟的發落。

  「都還沒吃飯吧?」宋振和掃了那些老兵一眼,回頭去低聲問張滿全。

  「吃不吃都行。」張滿全壓住滿腔怒火,答道。

  「先吃飯。」宋振和對等候在一旁的副團長做了個手勢,讓他把那二十七個老兵帶到大食堂去,卻單單留下了張滿全。

  烏雲很快升到半空。風獵獵地刷動樹梢。當院子裡只剩下宋振和和張滿全兩個人時,張滿全突然委屈地垂下頭,嗚嗚地抽泣起來。進團部大門時,哨兵已經偷偷告訴他了,今天宴會上就要宣佈新老團長交接。二十八名代表在墾區總部這一通鬧騰,反而促使總部黨委下決心換掉宋振和。

  「我們連累了你……」張滿全哽咽道。

  「……」宋振和苦笑著,搖搖頭,拍了拍張滿全的肩頭。這是個長得既高大又結實的老兵,還是個好莊稼漢子。

  「滿全,單獨留你幾分鐘,是有句話要交代給你。你不是個安分的人。過去我在這兒,不管你捅什麼婁子,可以替你擔待一切。從今往後,我不在了,你要為自己擔待那一切必須擔待的責任。我沒有那個意思,要你學成圓滑,變一條泥鰍。但是……總得學會多用用自己這顆好不容易從爹媽那兒接來的腦袋瓜吧。它還不是個長空了的老倭瓜吧?!直來直去,捅不了,就得折!你要記住!」宋振和眼圈也紅了。他連連地倒咽幾口冷氣。風裡都帶上一些雨的潮腥味了。

  「一切到此為止。跟著新團長好好幹。」宋振和咬住牙關命令道。

  「是。一切到此為止。不過,今天,我還得做最後一件事……」

  「別再犯渾了!」

  「犯渾也就這一回。我得見見總部幾位領導。」

  「還有什麼可說的?」

  「團長,這幾個月我們在總部新城接觸了不少其他農場的老兵。談了許多許多其他地方的情況,接了一遝又一遝遞不上去的狀紙……」

  「是。你們在那兒包打天下咧!」宋振和挖苦道。

  「我們哪敢!我們只是想幫他們往上遞個話去。你沒見,想往上遞話的人恁多!恁可憐……」

  「今天這個場合是你們遞這種話的場合嗎?你們知道那些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就瞎給人遞!」

  「今天我們只想跟總部首長說一件跟我們木西溝、跟我們獨立團有關的事。你走了,咱們獨立團要編成工程團。這消息有準頭嗎?」

  「別在我跟前套話。」

  「還要調七萬勞力。要動遷阿倫古湖邊四鎮十八村。可這是一件根本辦不成的事。我們在那兒接到過一封很古怪的信。沒寫信人的姓名。但每個月都給我們寄這樣一封信,要我們把這情況遞上去。據這人說,阿倫古湖水根本走不出大裂谷。我們一共收到了七封這樣的信。對了一下筆跡,全是一個人寫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個瘋子!」

  「萬一他不是個瘋子呢?萬一他說的全是真話呢?你想想這後果!」

  「總部特設一個小組,十來個專家在勘察論證它的可行性哩!」

  「可我說的是萬一。讓他們聽一句反對的話,這沒壞處。」

  「好。那七封信呢?給我。我去說。」

  「團長,你就別再招惹他們了。這件事由我辦到底。我一個小小的代理排長,錯了,就是不讓我『代理』,也沒半分損頭。」

  「把那七封信給我。」

  「不。這件事我得親自辦。」

  「好吧。你再想想吧。什麼時候想通了,願意交出那七封信來了,就讓警衛來叫我。」宋振和說著,撂下張滿全,就往院門外走去。張滿全追出小院。他發覺小院已經被團部警衛班看管起來。那二十七個弟兄,圍著兩籮筐白麵饃、兩桶蛋花湯,兩臉盆蓮花白炒肉片,剝著生蒜,大口大口嚼得牙根發澀的時候,也發覺他們所在的大食堂被迺發五派來的一個連,團團看管住了。不一會兒,團機關食堂炊事班班長奉宋振和之令,給張滿全送去了一大碗蛋花湯,一大碗炒肉片,一斤白麵饃,一頭生蒜,一碟油潑辣子,還給提了一暖瓶開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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