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九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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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放問,那你幹嗎不讓我走,幹嗎要哭?大來直愣愣地看著父親,他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只知道,在那一刻,心裡就像貓抓的一樣,就好像有人在把他向父親身邊推過去,有人要他去緊緊拽住父親。他害怕。後來村裡埋葬了那些死者。活著的人,受了傷的人,一起擁到天放家,要找大來,訊問那天的事。天放全家怕他們又要像處置大來娘那樣處置大來,便死活不讓他們見大來。天放爹抱著自己的這個長孫,躲到一個很遠很深的地窖裡,藏進一個醃魚桶。渾不見天日地藏了三個月。整天摟著大來,膽戰心涼地嘟噥:「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發宏願,持此金剛經,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三個月後,老人頭髮全白了。從此也不吃葷了。再不願在屋裡住,只肯待在那個老支隊長留在老宅門前大樹上的木板棚裡。從此他怕見村裡的人。 在以後的三年中,他甚至都不敢讓大來離開他的視野。他願意住在樹上,也是因為這樣能看得遠些,能把村裡人的一舉一動都看清了,怕他們再舉起四十八把火把四十八根鋼叉,跟著四十八個老漢,來包抄肖家。那三個月後,大來也變了。他不再黑。不再圓。他忽然像爺爺那樣,長得高大漂亮白淨,像父親那樣固執、有力。他把媽媽留給他的,全藏進了心裡。從那以後,他再沒在任何人面前透露過他所能預知的一切。隨著年齡的增長,周圍給他的煩惱越來越多,他能預知的事也越來越少。爹打他打得越狠,他所能預知的也越少。漸漸地,即便在天放眼前,他也不再說什麼了。更多的時間,坐在宅院後頭那高高的幹草垛上,摟住自己的雙膝,把那已經很有些男子模樣的下巴擱在漸漸粗壯起來的膝蓋頭上,遠遠地看著地平線上那些渾圓的起伏,那道棕黃的灰黯。身邊常放著一兩本書。別人以為他在草垛上看書。其實他沒看。看書他花不了那麼些時間。他能同時看三本或五本書。過目都不忘。他很容易就把這些人寫的東西看得透透的,記得牢牢的了。他覺得怎麼也看不透的,便是地平線上那種空闊幽遠凝固的散淡和灰黯和渾圓和起伏…… 最近這幾年,他只跟天放說過一件事。他說他常去大裂谷,因為喜歡那裡近似藍色的一股氤氳。也喜歡西邊陡立的岩石的猙獰。磷峋。喜歡四百萬年前那場造地運動所拉出的那道山岩褶皺曲線。它們或灰或黑或棕紅或褐黃,仿佛斑馬的條紋,裸露在岩表,婉蜒起伏,隨著山體的走向,在山腰間延伸多少公里。他常常從那些褶皺線中間聽到呻吟。他常常在大裂谷中央,聽到水的轟鳴。聽到磅礴,聽到波濤起落。聽到女人孩子掙扎哭喊。聽到槍聲。聽到神廟的塌坍。聽到一顆子彈。十幾個男人的不服。聽到所有的水一落千丈,無影無蹤。甚至覺得自己也被捲進了那個大水跌入口裡。肖天放曾明確地問過兒子,假如我要走大裂谷這條天然大渠,引阿倫古湖水,你說能成嗎?兒子說,爹,這麼簡單的事,你怎麼想不通,水根本出不了大裂谷。它走不出去。尚月國那年就是跟水一起消失在大裂谷裡的。 「那它們到底去了哪兒?」天放緊著追問。 「我想,過去它們把尚月國帶到哪兒去了,今天還會往那兒去的。」 「你能找到那個跌入口嗎?」大放粗聲粗氣追問。 大來想了半天,搖搖頭說:「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我看不見它……」 肖天放對朱貴鈴說完這些,天便大明。湖面上聚集彌漫著或濃或淡的霧氣。湖水像完全冷卻但又沒有凝結的鉛或錫的溶液,開始騷動,不安地拍擊小木船的底部。小木船失修,底部有些漏水。這一會兒工夫在艙底積起的水,已浸到朱貴鈴的鞋面上來了。他感到冷。因為潮濕的霧,也因潮濕的鞋。但他沒動彈,只是用胳膊肘夾緊了自己早已肥胖起來的上身,將信將疑地打量著肖天放。而肖天放卻因為敘說的激奮、這一會兒哆哆嗦嗦地怎麼也卷不起一支英合煙來。 「你不信我說的?」肖天放見他不做聲,便問。 朱貴鈴不置可否。他沒法確定,判斷。他掏出一盒錫紙精裝的「恒大」煙,遞給肖天放。肖天放一把奪過煙,叫道:「哦,你們這些傢伙……」 這時,在他們身後忽然有響聲,朱貴鈴以為驚動了水鴨群。他忙抓起船頭的那枝獵槍,帶著一個老軍人特有的機敏和衝動。他動作快,肖天放的動作比他更快,他一把抓住槍管,叫道:「別開槍!」但槍聲已經響了。子彈從壓低了的槍管裡,射入灰亮的湖水。朱貴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許他開槍。他看見肖天放低低地伏在潮濕的船舷邊上,驚惶地回頭張望著身後那一片正急劇搖晃起來的葦叢。臉上的專注、渴望,使他全部的肌肉塊都在抽搐地跳動、鼓凸。那瞪大了的小眼睛熱辣辣地灼燒。 扁平的臉盤瞬間變成了一塊鼓滿了小丘和土包的山前平原。身後並沒有驚起的水鳥,那響聲是突起的風在搖動葦叢。而葦叢的上空,風的漩渦中心,正由下而上地冒出兩大團黑雲,應和著呼呼的風聲,越來越膨脹,越來越鬆軟,越來越寬廣,升得也越來越高,最後,肖天放不得不站立起來,仰著頭來追尋它們。朱貴鈴連聲追問:「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肖天放不回答。那兩團黑雲很快覆蓋了大半個湖面,天色突然又陰暗下來。風越來越濕重。在沒有被黑雲覆蓋住的那些地方卻仍然十分豁亮。這半邊卻下起冰涼的暴雨來了。雲層裡不斷響起似遠又近的悶雷聲。朱貴鈴擔心這條被他們這兩個寬身軀的男人佔領下本來就顯得窄小的破船,很快就會被雨水灌滿而沉沒。在雲層的壓迫和狂風的刺激中,湖面越發顯得動盪、猙獰,深不見底。他慌張地摘下帽子,狂亂地從船艙裡往外舀水,並焦急萬分地對仍呆立在那兒的肖天放大聲嚷叫道:「你還傻站著幹啥呢?快往回劃!」 肖天放沒理會他,只是生硬地回答道:「別嚷嚷!」雨停的時候,船艙裡幾乎灌滿水了。在沉重的負荷下,船舷已經快要和水面持平。筋疲力盡又十分寒冷的朱貴鈴,一動也不敢動地望著已頹然坐下的肖天放。肖天放毫不在乎地把兩條腿插在船艙的腥水中,手裡還捏著那盒完全濕透了的「恒大」煙。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重重地舒出口長氣,對朱貴鈴說:「那是大來他親娘……聽見我在說她的寶貝兒子了,就出來見見我們……可你還不相信我說的。不相信我的兒子。告訴你,不管你們有多大能耐,我說阿倫古湖走不出大裂谷去,就是走不出去!」 這一天,朱貴鈴再沒出招待所他那間屋的門。脫下了濕衣服,在滾燙的花椒水裡泡去了骨節眼兒裡所有的寒氣之後,沒穿肖天放讓玉娟給他拿來的那一身於衣服。他自己還帶了一套襯衣襯褲。然後裹上毛毯,坐在專為他生起的火爐旁,尋思了一整天。大概到傍晚光景,將到未到掌燈時分,他打了個電話,把肖大放叫到自己房間裡,支吾了好半天,最後要肖天放保證,絕對不再和第二個人說今早在小船上說過的事。在沒有得到他首肯的情況下,絕不再對第二個人說阿倫古湖水走不出大裂谷去那樣的話。 「幹啥呢?」肖天放疑惑,狡黠地眯起眼打量著此時此刻顯得非常急迫的朱貴鈴。 「你別管。」朱貴鈴心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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