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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十八章 政委

  木西溝,幾千幾萬年。彎彎曲曲幾十上百公里。不算長,也不算短。最寬的一處,有近千米。還有很窄的,也有很淺的,幾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幾道樹權狀的裂縫。溝兩邊,是一色乾旱,一色灰黃,一色地泛堿或不泛堿長草或不長草,但肯定都統統長著一種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東西,或者長著墩棵兒細柔的紅柳絲。惟有最寬最深的這一段,卻自古以來就長滿了這種怎麼看都叫人心裡愛得發緊的黑楊樹。它們疏密有致。葉大杆兒粗。每一棵幾乎都有幾十米高。它們長上緩坡,在那兒遠望汪得J[大山的雪峰和紅石口那座規模巨大但又設備簡陋粗糙的精神病院。遠望太陽。有時它們乾脆長到陡立的溝壁上。用自己粗壯的奇崛的佈滿傷痕的根條扒住溝壁,再把樹幹筆直地送往藍天。

  也只有這幾公里長的地段裡有水。四股泉水匯成一股常流水。出了這一段,它們突然消失。它們流到哪裡,樹就長到哪裡。它們在哪裡消失,樹也決不肯再往前多走一步。沒有過渡。沒有草地。最後幾棵錯落不齊歪歪斜斜地長著的黑楊樹,面臨的便是灼熱的黃沙,便是枯死的老杆兒和倒斃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們習慣只把這幾公里有水有樹的地段認作是「木西溝」。另外那七溝八岔的幾十公里,人們便只叫它們「幹溝」或「黃溝」。

  那年,迺發五在墾區總部的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他一再地主張在這一帶建農場。他幾次帶人來勘察。畫出許多張圖。提出一個又一個可行性的例證。最後黨委正式討論這件事,大聲問,誰能夠誰又願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負責籌建這十六個農場。他說,我。

  這片荒原,是墾區內最後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員同時問他,你準備把管理處處部放在哪裡?他說,木西溝。

  木西溝?五位司令員和副司令員幾乎同時驚叫,雖然沒叫出聲,但仍面面相覷。他們原準備在索伯縣縣城裡給他找一塊地皮。蓋幾幢小樓。在新樓蓋起來前,他們跟縣委商量好了,先借用縣總工會那幢舊樓,每年只要付十六萬元租金,便可一直使用下去。他說,你們把這十六萬元給我,讓我自主。他們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說,沒啥大要求,第一,別兔去我這副參謀長的職;二,木西溝農場管理處處長和政委兩職由我一個人兼。他們又問,這麼短的時間,你能找到這樣一批幹部跟你去木西溝那麼一個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員嘛,我已經準備了好幾年了。不動你們身邊的人。不要你們用熟了的人。請你們按這份名單,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地掏出兩張紙,放在總部首長面前。上面開列著木西溝管理處十六個農場場長政委和管理處機關全體科以上幹部的名單。

  總部幹部部長笑道,真該撤我職了。

  迺發五笑道,那就上我機關食堂來當炊事班長吧。

  這份名單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貴鈴所在的那個「特勤分隊」裡的。

  朱貴鈴也在這份名單中。

  到這時,大夥才明白迺發五當年『扣住「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西溝這一片荒原。一個想像中的無比大的」莊園「。還有做種種試驗的想法。不只是小麥或玉米,而是一種社區。獨立的諧和的社區。在自己的地平線上,炊煙清淡。馬匹成群。交通車往來。親切恭敬的問候。了如指掌。

  迺發五喜歡用這批人。他們的確有技術,有學問。況且,他們頭上有「辮子」,抓捏得住。他們比任何人都聽話。事實證明,話說得最少,活兒於得最多,最不敢也最不會給他迺發五捅婁子的人,往往都是那年他搜集到「特勤分隊」裡去的那一幫子人。由於處境的變化,他們中間即便在過去不算能幹,或根本就不能於的,也學得能幹起來。過去很愛嘀咕的,也學得不再嘀咕。比較難弄的,反倒是那些剛從學校畢業分配和剛從部隊轉業來的兩種人。

  車早已備妥。司機老周極耐心,在駕駛座上等待。不開收音機。不看雜誌。假如在雨中,他就只注視著前窗上做勻速擺動的雨刷和被雨朦朧去的林帶屋頂、草垛。這會兒沒雨。迺政委家門前屋後那幾十棵高大的黑楊樹形成的「靜流」——由樹葉的翻動、摩擦、喧嘩所構成的靜的流動和光影的閃爍,同樣籠罩著這輛蘇式「嘎斯六九」五座車。老周可以一動不動地這樣等十二小時,十八小時。絕不離開一步。絕不喝一口水。只等迺政委說聲走,車即刻就能發動。迺發五從來沒誇過他一句。瞭解迺發五的人都清楚,有兩種人他不誇,一是根本不值得誇的;另一種就是像老周那樣,跟隨他多少年,被他完全信用、視同手足的人。

  他認為用不到誇。迺發五每月的工資都由老周去領。交一部分家用,餘剩的就由老周保管。下農場檢查工作,交飯錢;去墾區總部開會,買特供煙;交互助會會費;機關裡哪個小夥子、丫頭辦喜事得隨個份子湊個熱鬧表個心意……一應經濟上雜七雜八的開支,都由老周代辦。迺發五從來不查他的賬。用不著。老周也是那年起義的老兵。但他不是老滿堡聯隊的。也不是灰林堡的。沒人去打聽他到底在哪兒當的偽軍。他自己也不說。

  朱貴鈴這會兒也在車旁耐心地等待著。

  午睡起來,迺政委喜歡坐在他那寬大得簡直像個陳列室的起居室裡,慢慢地喝一碗雞蛋羹。他煙抽得很少,基本不喝酒:也不相信任何補藥。一天就這麼一點享受。補償。在他黑而寬大的臉盤子上,長著兩片罕見的厚嘴唇。

  好幾張老式的桌子都靠牆放著。桌上堆滿了他需要的書、文件。材料、拖拉機零配件或農作物實驗品種的標本。一些圖表就在地板上攤開。寬大的窗戶之間,掛著各式各樣的獵槍。從最原始的土造的到國內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帶望遠瞄準鏡筒的舶來品。掛得並不整齊,有些甚至乾脆就在牆根前靠著歪著。槍筒上落滿塵土。窗簾也在褪色。他不讓家裡人去碰它們。他只要自己看著舒服就行。想要的東西,他都把它們放手頭,一伸手,便得,他喜歡這樣。

  今天政委去靶場。往日不大願意分身出來去跟總部那些傢伙來往的他,今天卻興致勃勃地要在靶場親自接待一批總部來的客人。他發現朱貴鈴有些神不守舍。或者說非常地神不守舍。昨天,從遙遠的阿茲拉山口邊防哨所趕來的兩名戰士,找到朱貴鈴,告訴他,他大兒子病了,他大兒子身邊的那個女人死了。讓他去看看他們。他只說了聲「知道了」,連謝都沒謝人家一聲。

  他不想見大兒子。也不想見小兒子。朱貴針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倆了。他倆之間也離得很遠。

  那年肅反補課。他已經離開了「特勤分隊」那個僻靜的小天地,被迺發五保送到墾區農學院場長副場長進修班深造。班上,別人全都是從場長副場長現職崗位上抽調來進修的,只有他不是。也數他年齡最大。他非常不喜歡農業。但他已經看出迺發五想使用他。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前途。班上,也有起義過來的人。但像他這樣,在那邊曾被授過上校軍銜的,真正絕無僅有。他學得很勤奮。對哪一門最不感興趣,就偏偏對它最用功。逼自己。他知道非這樣不可。絕不能讓迺發五對自己失望。他並不認為迺發五真會讓他主持一個農場。但心裡總有這點希望在躍動。有一天聽大課,指導員突然通知他不要去聽課了。他心裡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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