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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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蘇叢頭一回聽到「肖天放」這三個字,也是她頭一回聽說「哈捷拉吉裡鎮」。 沒等肖天放嚷夠,校長覺得還是趕快答應他為好。兩噸魚固然不能不要,但最怕的還是,這小老頭嚷到最後,一定還會上房掀屋頂。這幾間辦公室的屋頂有十好幾年沒翻修了。還真經不住他去一掀一抖落哩!校長估計,那兩噸魚,肯定能比那修房款來得快。在這裡起作用的是經驗,「老奸巨猾」的經驗。但有一點,他不懷疑,修房款早晚是要撥下來的。 城關第二照相館門關蹲著一匹黑狗。雲縫裡顯出太陽。其他地方便游離出兩塊不大不小的藍天。傍晚的陽光就得以很黃很濃地照住半邊街廂,至於另外半邊,卻依然陰沉。肖天放到照相館去找老朋友石連德。替兒子找寄宿的地方。「租旅館」?說得輕巧。誰恁闊綽?再說,有錢也不那麼花! 那年,他們給石連德判了三年刑。以防萬一。一年半後,四處查證、核實,沒有發現他參與什麼陰謀的跡象。真正策劃參與陰謀的人是有的。但不是石連德。至少還沒發現。倒是查出他在任偽職期間,常去縣稽查主任家修鐘錶。後來十二年沒生養的稽查主任太太奇跡般得了胎氣,居然開始生養。當時縣政府那長長短短的走廊裡,就飛短流長地產生許多關於他和那位太太的議論。但議論畢竟只是議論,作不了證。即便查實了,他勾搭的也只是一位偽稽查主任的太太,犯不著今天再用革命的名義來懲治。經過反復研究,他被免去餘剩的一年半刑期。不能再當教員了,就到縣城開照相館。公私合營後,他留在照相館裡當攝影師。住在照相館裡。這照相館,臨街有兩間鋪面房,後院裡還有個小樓。正寬兩間,上下兩層,走廊和門都沖著院子的那種老式樓。足夠讓大來住的。 石連德說:「兒子擱我這兒。我還兼做家庭輔導員。保你兒子門門功課得優。」 肖天放說:「那我該咋樣謝你!」 石連德說:「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得謝你。」 肖天放說:「那可真便宜了我。」 石連德高興地說:「也便宜了我。」 肖天放就再沒跟石連德客套下去。石連德從出監獄後,一直自己單過,再沒娶一個放在自己身邊。在鎮上找了個相好的,在長橋那頭開小酒館,也忙著一攤兒。他倆誰也過不到誰店裡去。誰又離不開誰。常常是下了班,關了店門,互相再走動走動。她那兒,也是自己單過,在店後頭的小廂房裡支一張單人鋪,不缺冷清。石連德一直很喜歡大來。這跟他很早就認識大來娘,也喜歡過大來娘,但始終沒跟大來娘好上,興許有點關係。石連德至今還記得,大來娘常給那些去她那兒坐坐的客人,沏一種清茶。每杯清茶裡浸一個翠綠翠綠的橄欖果。北方佬都嚼不慣那又酸又澀的青果。他們皺眉頭時,她就捂嘴笑。她從來不趕走任何一個想親近她的人,但從來也沒讓他們真正地親近過。除了肖天放。 肖天放喜歡聽石連德講大來娘。 石連德也喜歡聽肖天放回憶大來娘。 那天,石連德說:「走,這麼多年,我都沒叫你見見我那位相好的。今天叫你見見。不過老弟見了,可別恥笑。她當然了,石連德還死死揪住肖天放的袖管,望著那即將消失在對岸不及大來他娘。」 肖天放說:「世界上不就一個大來娘嗎?」 石連德說:「不過,我那個……一雙手還經得住人細看。」 肖天放說:「鬼!誰看女人往她手上使勁?!」 石連德說:「不管咋著吧,當面你多少得替我誇她幾句。讓她高興高興。女人嘛,都愛聽個軟話。」 肖天放哈哈笑道:「男人就不愛聽軟話?噴!走你的吧!還叨叨個啥嘛!」 走過軍分區被服廠,廠區裡常年不斷地飄浮出棉絮的纖維塵粒,廠區外居家的屋頂和路兩邊的樹木,全蒙上了灰白的一層。再往前,縣看守所青磚大院的高院牆,就挨住了河邊。河不小。一年四季渾黃。常有大樹連根飄來。但流出三五裡去,出縣城不太遠,水漸少,爾後突然見少。空晾起一大片灰白的河灘,堆滿大大小小的卵石。還有半間屋那麼大的青石塊,磨禿了棱角,悠然自得而又寂寞百代地側起接近清澈的小澗。清倒是清了,水也少得很了。 河對岸,有縣城的另一半。老城區那一片,都在對岸。河寬,橋就長。這是一條完全用圓木方木木板堆壘釘築成的公路橋。橋樁上塗著很稠的一層焦油。橋面上厚厚地鋪著一層細沙或煤碴。那小酒館就坐落在看守所斜對門,橋的這一頭。這時,一輛特製的馬車帶著轟轟的巨響,飛快地從他倆身邊一擦而過,奔橋那邊去。虧得老石耳朵好使,老遠就聽見了那蹄子和輪子的動靜,一把把天放拽到了路邊。要不,只想著向那小酒館裡找那雙經得住細看的手、又習慣橫著身子過馬路的瘸鬼肖天放,真要讓那瘋了似的四匹馬撞倒了,踩爛了,拖碎了。 「不要命了……這些年輕嘎娃……。」馬車過去好一會兒,石連德對老城區狹窄彎曲的小街筒裡的馬車嘀咕了一句。 肖天放沒應聲,只是盯著那輛很熟悉的馬車不放;好大一會兒,看准了馬車的去向後,匆匆說了句:「你先去占個位子……」便挪動他那條木頭假腿,急急向橋那邊走去。 耳朵被炮火震聾過,但眼睛卻鷹一般好使的天放,在馬車風馳電掣般從他身邊掠過的那一刹那,只回頭瞟瞥了一眼,就認出,在車上坐著的,正是他女兒玉娟和他七弟肖大一。 馬車急速深人老城區,拐進緊鄰幾家煤場制磚廠修造廠和粉條廠的窄街筒,天一覺得,再沒人能瞧見他們了,這才放慢了車速。剛才過橋的那一瞬間,真把他嚇呆了。他知道大哥帶大來也到索伯縣來了。但一個十二輛馬車的車隊,怎麼著,也走不了那麼快。他帶玉娟走的是近路,他滿以為,找到大夫,替玉娟了結那件揪心的事,再往回走時,大哥他們也還不一定到得了縣城邊上。但偏偏在橋頭遇見了。他只得把玉娟往車廂肚裡一推,撩起馬鞭,狠狠在轅馬和梢子馬耳朵根上,來回捎出一連串尖脆的鞭花,自己也忙勾下肩背,埋下頭,一路狂浪地衝撞過橋。但願灰暗的暮色和瞬間的猝不及防,能使大哥沒能看清了他。 玉娟不知道剛才那一會兒,麼叔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兇狠。而這一會兒,卻又鐵青著臉,只顧匆忙鑽彎曲的街筒,好像要把她帶到什麼地方,趕緊深埋起來似的。 她不敢問,也不想問。也許已經到了天邊,也許正在走向盡頭。她只願么叔別再對她那麼凶。 街區在冥冥的暮色中,呈現出應有的陳舊擁擠和參差的斑駁。它又不斷往下傾斜,能看清前方街區房頂的起伏,各種院落中樹群和衣物的雜色。自行車的扭動。收音機天線杆兒的歪斜高聳。木板小陽臺上的花盆。後院的廁所。貓追狗。揪片子不擱高湯。 「下車了……」麼叔終於開口了。他伸手攙扶玉娟。臉色已完全恢復了平靜。她想問,剛才究竟出啥事了。但現在再問,又有啥用呢?她沒接麼叔伸過來的手,她不想在街面上讓人瞧見她跟麼叔這麼親近。她自己扶著車廂板,挪動坐麻了的雙腿,把孕期反應十分強烈的身子,一點點移下車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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