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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三姨太接過那印章,故意問:「刻的什麼字呀,欺負我們這些睜眼瞎。」

  天放知道三姨太小時候上過學,便說:「三太太別寒慘人了。我還能刻什麼字。自己的名字唄。」

  三姨太把印章放到嘴前哈了口氣,往桌上一本印箋上一蓋。肖天放沒想到,她這一口氣哈出,競比印油還管用,蓋出的印子鮮紅鋥亮。但使他更覺奇怪的是,那印章上顯出的,不是他熟悉的「肖天放印」四個篆體字,而是他根本不認得的什麼字。不是四個字,而是八個字。

  「不對……」他詫異,看看三姨太。

  「怎麼不對?不是從你這刀把上印下來的?」

  「……」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三姨太又朝章子上哈了口氣,在那竹青色的印箋上又蓋了一次。奇怪的是,這一次蓋下的印,比原先的那個要大了一些,字跡也清楚多了。天放這才看出,八個字是「地老天荒,游於無有」。他拿起印章來看,那上面刻著的,分明仍然是自己的名字。蓋出來,怎麼會變成那樣的八個字了呢?

  他簡直驚駭了。

  他才覺出,眼前的這個三姨太,絕非從前他記憶中很熟悉的那個三姨太了,甚至都不是他在那小樓裡最後又見過一面的那個病懨懨十分古怪的三姨太。

  她?

  說不清。

  但她的確還是三姨太。長相、聲音……還有她身上的氣味……特別是在那一排雕花木格子窗榻下,依然有一排碩大的方形玻璃缸。玻璃缸裡依然養著一條條肥大的水蛭。

  「陪陪我……」她收斂了臉上的笑,沉靜下來。「茶沒味了吧?我替你再沏杯新的。別喝那姑子尿了……我不信你那邊一天也離不開你。別把我當白板兒蒙了。咱倆好不容易才遇上一回,你就捨不得少賺那幾斤烙餅的錢?缺錢花,以後來找你玉清姐呀。」

  她學名叫玉清。他還是頭一回聽說。

  「別再不好意思了。留下吧。陪我說說話。」說著,她去關窗,關門。把院子裡那幾棵海棠、紫模、丁香、白榆、黑楊、芍藥、牡丹都關在了門外。嘩嘩地拉嚴了窗簾。她這窗簾布做得特別。拉一圈,能把整個屋子四面牆壁全圍住。他倆就好像坐在了一個紫紅的方箱裡頭一樣。

  他忽然緊張起來,執意要走。他看見那些水蛙紛紛爬出玻璃缸,在那薄薄的缸邊上,向他豎起了扁扁的軟軟的身子,定定地盯住了他。

  第二天,他帶著人卸紅磚。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定,總覺得那些個水蛭還在盯著他。傍黑時分,卸完最後一個車皮,帶著渾身的紅磚碎末粉屑,回到端實兒巷,見三姨太竟在雞屁眼兒院裡等著他。他住的那間小趴房前,有棵老大不小的棗樹,她就在棗樹下站著,不肯進屋,嫌這院裡所有屋子的氣味都難聞。

  「你咋來了?」大放吃了一驚。

  「啥『咋』啊『咋』的!快走。都等你半天了。」

  巷子口停著輛一九三三年出的萊諾克牌黑殼轎車。看牌照,是軍車。車窗掛著紗簾。關上車門,車裡挺暗。

  「你這是唱哪出戲哩?」天放傻不愣登地問。

  「三娘教子唄!」她笑道,熟練地啟動了馬達。

  天放臉紅了。玉清暗笑著從後視鏡上瞟瞥他。

  「跟我說實話,昨兒個,幹嗎非走不可?」

  「有啥幹嗎不幹嗎的……」天放躲開她從後視鏡上放出的窺探,支吾道。

  「是想起你那兩個孩子的親娘了?」她突然這麼問,但口氣裡毫無戲濾調侃的味道。

  肖天放的心猛地收縮。

  鐵道上正巧過火車。汽車被護路的木杆擋在了岔道口。岔道口兩旁都是低矮的雜貨店。擁擠。一直擠到鐵道邊上。有幾棵半于枯的楊樹和廢水泥墩。鐵絲網。楊樹上掛一排竹絲鳥籠。

  肖天放昨天的確想到了大來娘。他怕。他怕自己在那幾近于密封的紫紅色『方箱子「裡再待下去,會控制不住自己。他會把她當成了她……

  離開四合院後,他並沒立即回端實兒巷。那並不是他的家。他趁著夜幕,在東貨場月臺前那一列空車皮上坐了很久很久。空車皮也不是他的家。但他還能去哪兒呢?他需要親熱。渴望身邊有一個能親近自己、也能讓自己親近的活人。他需要一個活人……有時一覺醒來,他真覺得自己沒著沒落,一點可抓撓的都沒有。他問自己,這麼活著,有意思嗎?他太希望抓捏住一個什麼。緊緊地抱著……

  汽車突然停住。天放撩起一點紗窗簾往外看,十分意外。三姨太竟把車開到東貨場來了。她下車,向夜幕下的月臺走去。月臺空蕩蕩。到處是灑落的石灰、煤渣,破的草包和裝運老頭牌香煙的硬紙板箱。有一盞藍色的號子燈,只有這麼一盞,斜靠在站務工休息室的外牆上。有一根生銹的長鐵釘支撐著它。這休息室四四方方像個小磚匣,四扇玻璃窗砸碎了三扇半。門上扭結著五斤重的鐵鎖。門邊的牆上還掛著長柄彎把的消防斧和盛滿了砂子的消防桶。

  火車走遠了。但鋼軌上的震盪卻依然在跳動和擴散。

  「看啥呢?」他問。他不無困窘。他不想讓三姨太知道他每天競是在這種地方賺取那幾斤可憐的烙餅錢的。假如大來娘活著,他也不會讓她親眼來見識。

  「天放,將來……有一天……你就是真的能成了另一個雞屁眼兒院的院主,你手下真的攏集到四五百個夥伴……你又能怎麼樣?」她問。

  「我沒四五百個夥伴,昨天那麼說,是因為……」他打了個格楞,說不下去了。解釋不清。

  「假如你想幹,我相信有那麼一天,你會成這一帶的『兵霸』,你能攏起四五百、一兩千個弟兄。你有這個能耐。我問你。你回我話。就算能到那一步,又能怎麼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天放不願正面回答。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人來動搖他已經開始堅定的決心。

  「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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