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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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參謀報告說,衛生隊來電話,夫人的病況有變,她執意要見指揮長。恢復指揮權以後,為了讓六個參謀長對他放心,他沒讓人恢復他住宅裡的電話。他讓全聯隊的人,在找他之前,都先去找一下參謀長們,或者找值班參謀。值班參謀會做詳盡的電話記錄,以備查核。 妻子已報過幾次病危。九個軍醫輪流晝夜地值班。孩子和孩子們的姑姑一直守在她病房門口。老兵們給找來各種偏方。一百隻雄老鼠的精水。一百錢救世觀音像前的木魚上刮下來的木屑。一百根從老道助排上搓下來的泥條。一百片從氣功大師枕頭裡取出的養麥皮。甚至到慶官兒三姨太住過的那小樓的廢墟裡,找來肥得已成了精的水蛙。最後還要她最親近的人身上一百滴滾燙的血。老兵們問她,除了兒子,在眼前,誰是她最親近的人,他們去取他(她)的血。她搖了搖頭。她說她身邊沒有親人。 朱貴針不希望妻子就這樣死去。他要她活下去,陪著他。他知道,在今後的歲月裡,他只能完全按祖父和老兵們的模樣活著,才能在那六個參謀長眼皮子下繼續待得下去。那將是怎樣的一種無聊和陳舊呢?假如沒有她,他又怎麼熬得過那難以計數的夜晚。單調。刻板。她活著,總還能跟他聊聊印度的六年。熱雨中的叢林。阿帖兒王陵墓前破舊的人力車。烈日下,穿著一身白制服,頭裹紅頭巾,滿臉大鬍子但又十分年輕的衛兵。在加爾各答街頭,他倆的第一次相遇。他慌亂。她卻大方地微笑。 他要和她一起無數次地回憶在學院附近那個白色的旅館裡,他倆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邀她來,她來了。她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會發生這樣的「肮髒事」。他緊張,卻充滿著欲望。她緊張,卻完全被他嚇壞了。她幾乎暈過去,倒在他臂彎裡咽泣道:「怎麼能這樣……怎麼會這樣……」昨天他還到衛生隊去,把她抱在懷裡,對她說:「承認我是你最親近的人,用我身上的一百滴血陪我繼續往下活。我是你孩子的父親。我的血,也就是他倆的血。他倆的血,也就是你的血。我倆已經有過無數次的融合,你為什麼不肯再接受這一次呢?我要你活著,陪我繼續往下話吧……」她哭了,但仍然堅定地搖頭。 朱貴鈴趕到衛生隊,她剛在針藥的作用下平靜下來。這兩年過分的操勞,使她原先秀美而黝黑的頭髮變得稀少幹黃。 她要回家。 朱貴鈴看看大夫。 大夫躲開了他急切的疑問的視線。後來在走廊裡,大夫對朱貴鈴說:「滿足她所有的願望。」 回到家,她讓朱貴鈴攙扶著,樓上樓下都看望了一遍。最後,朱貴針要抱她回臥室,她卻要他抱她到他的工作間去。她很少去他的工作間。二小在時,有二小哩。二小失蹤後,她依然邁不進這個屋的門檻。她一直想不通,丈夫為什麼偏偏喜歡跟這麼個粗使丫頭糾纏? 工作間裡亂得沒法立腳。滿地是打開的箱櫃,所有的櫥門都開著。 他收拾出一個可以讓她躺下的地方,趕緊去關窗。遠處的阿倫古湖正泛出今年最後一片棕紅和焦黃。它輕輕地拍打。起皺。 「別關窗。」她說。 「太冷了……」 「你在找什麼?」她從地上撿起一條領帶,這是他過去穿白襯衣時,常戴的一條深藏青色的領帶。 「隨便瞎翻翻。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你在找你祖父的東西吧?」 「你知道藏哪兒了?」 「你不用再找了。他所有的照片、衣服、緩帶、皮靴……我全燒了。不信?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會這麼於?我幹了。我恨你那個祖父……是我燒的!還有些燒不掉的東西,我全拿剪子鉸碎了埋在院牆根那塊蒜苗地裡了。我為什麼就不會這麼幹?我要讓你相信……相信……」 「我相信……別說了……」 「你為什麼不信……難道我就真的那麼沒有用……你到那塊蒜苗地裡去挖出來看看……」 「我相信……」 後來才知道,自從發現朱貴鈴越來越像他祖父的那一刻起,她幾乎每天都要毀一件他祖父的遺物。她恨這位先祖。一她以為,是他使她的貴鈴一天天變得再不像在印度求學時的那個貴鈴了。 「你恨我嗎?「她喘吁吁地問。 「別瞎想。我怎麼會恨你……」 「不。我要你恨我!我這一輩子還沒讓一個人恨過。我怎麼就不能叫人恨?你還想聽聽我的故事嗎?沒有時間陪你了。告訴你吧,你的那位二小也是我打發走的!那天你派人滿世界找她的時候,她正在我屋裡待著哩!我把她關在我屋子裡。你沒想到吧。我讓她在我屋裡整待了十二天。我伺候了她十二天。我跟她說悄悄話。我把我們倆所有的往事都講給她聽。我讓她知道,曾經有過怎樣一個她根本不知道的朱貴鈴。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我逼她講她跟你之間做過的事。 我讓她一點不漏地全講出來。我讓她自己比較,到底是哪一個朱貴鈴好。我告訴她,那個天天來纏著你的,不是指揮長,是他祖父的陰魂!我對她說,我們兩個人裡邊,只能留下一個。你可以留下,我可以走。但那樣的話,指揮長只會越來越像他祖父,他再也找不回他自己。要是我留下,也許還能幫他留住一點自己。我問她,你願意你心愛的指揮長一生一世只像他祖父的影子那樣活著?她哭了。她答應走。她說她知道,她早就該走了。第十三天的夜裡,我用我的馬車送走了她。我對你說,我要去省城給孟買的父母寄一個包裹。你相信了。那天我『寄』走的『包裹』,就是她……」 到天亮前的那一刻,妻子死了。那一夜她都不願睡到床上去。她說她要像在孟買時那樣,在那間臨時租來的後堂屋裡,屋子小得根本架不起床。他為了準備畢業設計的答辯,必須通宵達旦。席地而坐,趴伏在一張矮小的幾桌上。她不時地用毛巾蘸了井水,擦去他背上的汗珠。到後半夜,稍稍起來一點涼風,她才能在地席上,就著他的膝頭做枕頭,睡上一會兒。後半夜就該輪著他來輕輕地替她擦去鼻尖和上嘴唇上的那些汗珠。他總是輕輕地吻她,以此驅趕天亮前那點最後的困乏。留住那點輕吻吧。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懇求道:「別恨我……行嗎?別恨我……」 他哽咽地點了點頭。 幾小時後,她仙逝了。 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僅有的那一點緣分,也就此了結。 夫人故去後,這位指揮長在跟以往那個自己決裂方面,似乎一點顧忌都沒有了。他親自帶人到索伯縣劇團「小月月仙」家的炕上,抓起了「漏網」的白老大。封存了白家灣剩餘的家產。他毫不留情地執行那六位參謀長的命令,把全聯隊分隊長以上軍官,全拘在馬場的那十二個土堡裡,逼他們交代與白家的關係。這些土堡,跟個圓筒似的,徑深三五支不等,高有兩三層樓高。只在頂端牆沿開一排小窗戶眼兒。早先存放草料馬具。堡子裡每一隻老鼠都曾咬死過貓。特別是在收拾七九兩個支隊的軍官時,他更加下得了手。一律扒光上衣,綁在拴馬樁上,交執法隊,用軍棍杖責。不許還嘴。 最後,他抓到肖天放頭上。逼肖天放交出那份「開槍令」。 那天,他得到飭令,讓他立即回老滿堡議事,精神上垮了一多半。他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屋裡,沮喪萬分地對他說:「一切都完了。怎麼幹也脫不淨木讀鎮這幾百條人命的干係了。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清這筆賬的……」他掏出「開槍令」交給肖天放。「你要豁出一切保住這片紙。只有這片紙,能給你我證明,在這場阿達克庫都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血案中,我們是無罪的。收好它,就等於為咱們自己的子孫積德。我的目標太大,不便保存它。只有你了。拜託……」為了使肖天放更有心保護它,朱貴鈴還在這片開槍令的背後,特別注明,肖天放在料場指揮護衛隊士兵向民工們開槍,是得到他朱貴鈴的命令的。接著他又詳細記述了省聯防總部的某某人某某某、一某某某等人,在何年何月何日幾點,在何處,召集哪些軍官,決議開槍案,又於何年何月何日,通過誰,下達了這個開槍令。 現在,他忽然覺出,自己當時這麼做,是多麼愚蠢,天真,幼稚。這完全是給自己套上絞索以後,把絞繩的那一頭雙手奉獻給了肖天放。從此以後,自己或生或死,這大權便操在了肖天放手裡。自己將一生不得安寧。無法安寧。 朱貴鈴把肖天放單獨拘禁。不許任何人接觸他,甚至也不提審他。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只讓肖天放在模模糊糊的昏暗中,跟自己的喘息待在一起。使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日子,被一種如墜深淵。如沉冰窟、完全不會再有出頭之日的滅絕的感覺所摧毀。一切的一切都像爐臺上的蠟油一樣溶坍。肖天放本來不想逃跑的。他覺得自己大馬金刀,可是個要臉的硬漢子。他覺得朱貴鈴這麼做,無非是要在那幾位參謀長面前裝個蒜,混個事兒,到時候,會來跟他道歉的。但他失望了。他忽然覺出,人是個多麼易變的東西。當這世界上不再有真心實意的時候,誰還要「臉面」那個玩意兒呢? 肖天放決定逃跑。只要他想逃跑,他准能逃跑。否則,他怎麼會是肖天放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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