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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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排槍並沒向人身上打。子彈是擦著蜂擁而來的民工的頭皮,奔樹梢上去的。樹枝樹葉和鳥窩裡粘結著鳥屎的羽毛在空中飛濺。民工們亂了一陣。但有人喊:「這是空槍。嚇唬人哩。他們不敢真沖人打。別亂了套。上啊……」這時又響了第二排槍。第二排槍仍沒朝人身上發射。但這時卻流出了最早的血。把守大門的士兵,端著槍去堵再度沖過來的民工,他們挨了民工手中撬根和十字鎬的砸。他們被擠倒,被踩在興奮瘋狂到極點的民工的腳下。原先在貨場裡看管貨料的那些民工,這時也沖出去接應。 於是當兵的再沉不住氣了。他們用槍托打退了那幾個跑在最前面的民工,連滾帶爬撤到第一道掩體裡以後,據守在房上的機槍便開始叫響。這是正經瞄準了人體的。沒人再想到下一步和往後。開槍的只想制正住發黑的人群往上擁。發黑的人群只知道發黑的臭汗在衣領子裡往下流,粗脹的脖子上灼熱的神經在嗵嗵直跳。看不到誰倒下誰沒倒下,也來不及知覺自己已經倒下或還沒倒下。此刻惟一要做的是,扣動扳機,或者向前沖去,邁過腳底下柔軟的扭動的黏滑的軀體。一切都丟在了腦後。這一段時間,大約有十二秒鐘。 白老二趕到時,料場上已倒下了一大片。他大叫:「沖我開!沖我開!」他看見那個瘦弱的吉斯姑娘在國境線的那邊張揚著手,喊叫著「彼佳——彼佳——」向他跑來。「彼佳」是他跟她相好的兩三個月裡,她給他取的小名。他沒想到她還會這樣稱呼他。他真恨她的那位繼父。槍響前,二十輛來接應的卡車隱蔽在離料場一公里外的一個河谷裡。 那裡有青灰色樹于的白楊。聽到槍響,十九輛車掉頭走了。最後一輛上坐著吉斯姑娘的繼父和姑娘自己。繼父啟動車也要掉頭,姑娘卻瘋了似的跳下車朝料場跑來。繼父開著車去追她,最後只得把她拉上車,一起開到了邊境線上。吉斯姑娘看見了白老二,想阻止他,別再往前跑。白老二從驚駭中清醒,怕流彈誤傷了姑娘,也要她別冒險往這邊來。他倆一個喊著:「別過來……別過來……」一個叫著:「你站住……你站住……」拼命朝對方跑去。士兵們的耳朵被剛才那一陣密集的槍聲震得嗡嗡直響。他們聽不見他倆在喊叫什麼,只看見他倆向他們沖來,還在死勁地揮著手,於是十好幾枝槍,從十好幾個角度,同時瞄準了這兩個正在迅速互相接近的黑點,發出了密織的交叉火力。白老二捧住自己被擊中的腹部,踉蹌著,剛喊出一聲:「我操……」頭部背部又被戳出蜂窩狀的窟窿眼。 吉斯姑娘不明白誰這樣猛推了自己一把,並且在她胸口裡塞進一大團燃燒著的棉團,突然感到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甚至沉重得抬不起頭,舉不起手。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股腥熱的難聞的熱流湧進嘴裡,又從鼻腔嗆出。她感到自己正從一個非常非常高的山崖上往下墜落。她害怕。掙扎。在一大堆屍體中微微地做著最後的抽搐。 後來,他倆都被埋在了木讀鎮不設圍牆的墳地裡。白頸鴉叢集。 五天后,消息傳到哈捷拉吉裡村,整個村子好像被立即凍住了一般。家家都感到慌亂。不敢出門。跟民工沾親帶故的是這樣。有人在聯防隊當兵的,也這樣。過了兩三天,男人們才敢出門,哆哆嗦嗦地跟遭了水淹的老鼠似的,上外頭探聽虛實。 幾乎全村的人都把這一向以來,不斷遭受變故的驚嚇,怪罪于肖家那個新來的黑胖個兒的女人。 是的,自從大來娘到這村以後,幾乎人人都覺著村子裡再不像從前那樣太平了。女人們都愛往她跟前攏。她戴著絕不可能是天放給她打的銀手鐲。那是副雙股刻花扁環貞葉花頭的鐲子。還帶一根細亮細亮的銀鏈。她跟她們說悄悄話。常常看見女人們被她說得癡笑,或紅著眼圈走出她那高大的帆布車篷。她們喜歡胳肢她。她就溫和地笑。她並不怕胳肢,由她們耍弄,有時還摟過她們,拿出棗木蓖子,替她們蓖頭蝨。她們就能聞到她身上一股冷腥味。後來,男人們也找她看相。 他們覺得她的確能說准他們的心事,但她常常不說,只是請他們在鋪著厚厚一層乾草的車廂裡坐上一小會兒。這時,她放下布簾,盤起腿,也叫你盤起腿。從車篷的縫隙裡散出一些仿佛從油窗紙上透出來的亮光。她輕輕地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大家就那樣靜坐。等你走出她車篷,自會覺得心裡痛快了許多,輕鬆了許多。她喜歡招村裡那些七八歲十來歲的男孩到她車裡玩。她拿得出村裡誰也沒見過的冬瓜條、金糕片、大醉棗、蜜瓜幹兒。她親親熱熱地摟著他們,把他們瘦細的腿腳夾在自己粗大的腿襠裡,再把他們的小手合緊,一前一後波動她至柔至韌的腰,一下下捋摸他們肮髒的手背,唱:二月裡那個杏花嘛杏花裡個白,大姐姐抹罷了頭油上鍋臺。 鍋臺台高,大姐姐矮,大姐姐裡個矮來貼餅子賣,餅子喲賣個藥鋪那個味呀掌櫃進喜財,公爹姐丈醃酸菜…… 後來,村裡人說,一到天黑便常看見一條比水桶還粗的黑蛇,從房檐上游過,鱗片濕膩膩發亮。昂起頭,慢慢擺動下垂的尾巴,壓得房椽底下的葦鋪子吱吱嘎嘎亂響。許多男人都覺出,跟她說過悄悄話的婆娘,心氣兒就大不似從前,再不像過去那樣老實聽話,再不能在家穩穩妥妥地坐住,總想往外轉悠,甚至到床上也敢像男人似的說些不三不四的粗話。有幾個出嫁前就多少認一點兒字的,跟她來往以後,更像人了道似的,常對人說些神神道道的話,什麼:「……陰宅重向水,陽宅重門向。裡旺憑本,權衡在星。向星一白,當時得令,坐星二黑,未來旺氣。三元九運一百八十年,一百八十年後從頭來……」那些婆娘們回到家,拆灶的拆灶,墊路的墊路。但凡院門前有棵枯樹的,她們非得拿斧子去砍了。有的重改柵欄門朝向,有的架梯子上房,把鄰居家高過自己家的煙囪給砸了,有的非把自己家院裡的井給填死,因為『講在二五位,落在衰死愁煞方……「開頭一段,誰家裡都覺得痛快。多少年沒這麼躁動過。但雞飛狗跳一陣,他們又擔心,不知這樣下去,怎麼才算個盡頭。於是大家又覺得反而不如多少年來什麼事都將將就就地湊合著過下去那樣太平安逸踏實可靠。由四十多個老漢、八十多個精壯漢帶頭,先把跟大來娘最接近、總說大來娘好話的三個婆娘捆起來,帶到屠宰場那個早先關牛的欄圈裡,扒光了她們的褲子,讓她們自己的男人狠狠用棍子榜了她們一頓。她們三個只好緊緊抱在一起。欄圈裡積存著多年的圈土。圈土堆得老高。土屹垃裡淨是牛糞牛血,還混雜豬鬃羊毛。爾後的一天,他們又去緊緊團團地把天放家包圍了起來,要天放家交出那個黑高個兒的女人。他們說她准定就是那條比水桶還粗的黑蛇。禍害。 天放媳婦似乎早料到會有這麼個日子。頭一天,她就把帶來的那些零七碎八的東西又搬進了她那依然還不能算太破舊的車篷子。她最後給大來喂了一次奶。她捏住兒子的小腳趾,咬破一點點兒,輕輕舔了他一點鹹鹹的甜甜的血。天放不在。兒子就是天放。她舔到的,留在心裡的,便是天放的精血。她聽見村民們威脅地大喊大叫,砸她的篷子車。拆她的車廂板。劃了她的枕頭套。踩扁了她的柳條筐。挑起她還沒晾乾的內褲。揣走她經常要用的棗木梳。尋找她輕易不肯讓人見到的首飾盒。把一鍋她煮來準備留到路上吃的稠糜子粥和一罐大放愛吃的咸豬油全倒到羊糞堆上。他們飛起磚頭瓦片,砸天放家的屋頂門窗。揚言要燒掉天放家的馬圈和草料房。並且正經點著了四十八把火把,正告天放一家,不許再收容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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