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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白老二秘密疏通護衛支隊的事,沒能保住密。消息很快傳到老滿堡和省城。省上幾位決策性人物,立即派人到老滿堡來核實「傳聞」。要朱貴鈴立即派兵封鎖木讀鎮料場,不准一寸鐵絲一顆螺母偷運出邊界;並讓索伯縣警察局派人把白家兄弟倆嚴密監控起來。白老二幾次秘密潛回老滿堡,求見朱貴鈴。他並不奢望朱貴鈴公然對抗省總部的封鎖令。他只請求朱貴鈴把正在老滿堡整休的護衛支隊晚三幾天派回本讀鎮。只懇求他能稍稍打個馬虎眼,把封鎖的事晚辦個幾天,他就有可能搶出大部分東西。但朱貴鈴卻都托故不見,躲開了白老二。

  從陸軍醫院做完手術回來,朱貴鈴一直過得拘謹。他發現自己又變成從前的那個「朱貴鈴」,又不像常常熱血沸騰的祖父了。他對白家兄弟也有怨氣。他覺得這麼大一件事,他倆應該先跟他商量,跟他通氣,不該一竿子捅到底下,搞得他在省總部的人面前,難以交代,好像他跟白家兄弟在這件事上又有什麼瓜葛似的。說透了,真到節骨眼兒上,他朱貴鈴也不敢得罪省總部。他不敢砸鍋賣鐵,他還得聽話。他連夜命令護衛支隊返回木讀鎮,把一個方圓二三裡的大料場團團圍了個水泄不通。並明令:自即刻起,料場內任何一個人。一點物,沒有朱貴鈴親筆批條,不得出料場門一步。違者,格殺勿論。

  白老二整個傻眼了。他完全沒想到,堂堂朱貴鈴競一點情義也不顧,徹底地倒戈了。白老二只有讓那些跟哈捷拉吉裡村還有那麼一點關係的民工去求肖天放。他還希望肖天放能打動朱貴鈴的心。哪怕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出料場裡一小部分東西,也叫白家有點希望去圖一個今後啊。白老二甚至買通了聯隊部的一個參謀和一個文書,讓他們悄悄跟著那幾十個民工,一起趕到哈捷拉吉裡村,來做肖天放的工作。但這件事,又不知怎麼搞的,走漏了風聲,讓力巴團的人知道了。力巴團的人當然恨透了白家哥倆。他們包圍了聯隊部,要朱貴鈴對這件事表態。朱貴鈴只得派直屬支隊的一個分隊長,帶人追到哈捷拉吉裡村,先五花大綁捆翻了那個參謀和文書,然後找到肖天放,對他說:「指揮長請肖支隊長跟我們一起回聯隊部。」

  肖天放本不想卷到這件事情裡去。他還想跟大來娘好好過一段。直屬支隊的那個分隊長只得向肖天放出示朱貴鈴的親筆手諭。手諭上這樣寫:「見此條速回。違者,軍法從事。不得有誤。切切。」

  天放的爹卻把守在自家門口,不許那些當兵的跨進家門一步。這些年,他雖然並不怎麼見老,卻越來越怕見生人。怕聽外頭的消息。任何自哈捷拉吉裡村外面來的人和事,都能使他莫名其妙地緊張上好半天。平時,他也常常半宿半宿地不睡,他總覺得要出什麼大事。他擔心別人不擔心的事,嘴裡常在自言自語地嘟噥。

  這時,他拍著廊柱,大叫:「我兒子再不走了,你們別再來禍害我們家了。他不去!」有幾個老兵知道他過去在老滿堡任過職,不敢對他來硬的。

  肖天放只得在院子裡跟聯隊裡的人說話。天放爹一刻不放鬆地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肖天放問那位分隊長:「我能不能去跟那些民工說說,勸他們別再往裡摻和了。事情發展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不是我們這樣的人摻和得了的……」

  分隊長顯得有些為難。他說:「你是支隊長,大主意你自己拿。不過,這次臨來前,指揮長專門交代了一句,讓我轉告你,這檔子事,深淺莫測。許多情況他都不摸底兒。在回老滿堡前,連他都要你千萬別再跟白家派來的人接觸……」

  肖天放忙問:「還有哪些情況連他都不摸底兒的?」

  分隊長惶然地躲避:「這我就更不清楚了。」

  肖天放沉吟了一會兒,便請這位分隊長帶著他的人在外頭等著,自己進屋去找大來娘了。

  這半天,大來娘一直十分緊張地摟著玉娟,守在大來的搖籃旁邊,傾聽著屋外的動靜。肖天放進屋來以後,把朱貴鈴的手諭往她面前的那張舊硬木兩頭沉桌子上一放。

  她沒去看手諭。她似乎料到事情將會出現什麼樣的結局。她只是在等著那結局的到來。

  這些日子,天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成了這兩個會說會笑、也有胖嘟嘟小手小腳、還會撒嬌置氣的娃娃的爹,不能相信天天跟自己睡一個被窩、枕一個枕頭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她管他叫「孩子他爹」。他一有空就把玉娟大來抱到膝蓋頭上。他胳肢他倆,作弄他倆,拼命地親他倆,沒盡沒夠地啜他倆的小手指、小耳垂、小肚皮、小腳腳……沒盡沒夠地驚喜:「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到晚上,他幾乎整夜整夜地不放過大來娘。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親熱,才能充分表示自己對她的感激和喜愛。他常常突然地湧出淚水,把大來娘緊緊摟進懷裡,拼命地箍住她,不許她動彈,好像要把她完全擠進自己灼熱而寬厚的胸膛裡去,完全融合到一塊。她也總是由著他折騰,實在忍不住了,才哼上一哼,掙扎著說一句:「求求你……」

  「我要走幾天……」肖天放沉沉地說。

  「不能不走?」大來娘眼圈紅了。

  「我是軍人。」他端直了上身,捏緊兩隻缽頭大的拳頭,嗡嗡地說。

  「把這身灰皮還給他們!」她突然叫了起來。灰黯的眼睛中,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絕望神情。她從來沒有這樣對他大聲嚷過,除了那天,她剛到哈捷拉吉裡村,求他相認的那一次。

  「我是軍人。」他又重複了一遍。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怔怔地望著他。過了許多許多年,天放想起大來娘這一刻的眼神,才省悟出,在那時,大來娘就知道,他和她這一分別,就再見不上面了。這已經是他倆在一起的最後一刻了。她是知道後來將要發生的一切的。她是知道日後必定會降臨到他和他的兒女身上的那一切災難的。她只不過沒說罷了。你為什麼不說?難道在無地之外,真還有那樣一種為千千萬萬個我們這樣的凡人所不能掌握的力量,約束住了你,使你不能說?

  大來娘,你是應該說的啊!

  在後來的歲月裡,當已經完全往老裡去的天放,蹣跚著,拄著手杖,用殘存的一條腿,走進阿倫古湖畔密不透風的大葦蕩裡,撥開一根根比大拇指還要粗的葦子稈兒,忍受著跟刀片一樣鋒利的葦葉的拉割,去尋找大來娘失蹤的處所時,他在心裡就這樣喊叫:「大來娘,你應該早對我把這一切說清的。你幹嗎要留下我一個人去遭受這一切磨難呢?我要是早知道了這一切,興許還能讓這些事不落到我這一家人頭上。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能做到這一點?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你聽到了嗎?我是天放啊——」

  他最後悔的還是,當他向門口走去時,大來娘撲過來叫了聲:「天放——」他覺得大門口有爹,院子裡有那些聯隊的老夥計,便輕輕推開了她,叫她「別這樣」。她就沒再跟出屋去。他記得她立時地軟癱了,倚靠在板壁上,臉色灰黑,瘦而長的手緊緊抓住門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著他。而他卻照直走出了屋,再沒回過頭去……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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