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三六


  大來娘只想哭。只在哭。她渾身濕透,冰涼,已經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偎進天放寬厚火熱的懷裡,一個勁兒地躲那不讓她躲的雨。天放抱起她時,發覺她無力地軟垂下的腳,竟柔柔地朝他小腿上繞來。他暗自一震。駭然地想,難道她真是條蛇?但他沒做聲,也沒敢朝懷裡那一團軟和和、涼嗖嗖的東西多看一眼。他趕緊往暗處走,不想讓大弟大妹他們再瞧出個什麼稀罕來嚇著他們。不管她是個啥吧,她總是自己孩子的媽。她能喊出「三歲的女孩叫玉娟,一歲的男孩是大來」,她就肯定是那一年在索伯縣城那窄長的院子裡,在那豎著三面破舊大鏡子的單間裡,自己喜歡上的那個女人。就是條蛇,他也得抱回家。

  他忙進了自己的房,關上門,再細瞧,那繞住自己小腿的,根本不是條尾巴,只是她的黑斗篷的一條袍角。再看剛還在他懷裡啜泣不止的她,竟疲憊已極地睡著了,睡得那麼熟,黑黑圓圓的臉面上竟安詳地流淌著粗糙的雨珠和晶瑩的淚滴。細長的眉毛悉心地守護著那一對濕潤的眼縫。那兩個他曾一度十分熟悉而又久久陌生了的嘴角,在間歇的抽泣中,仍不時委屈地蹺動。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衣領,怕再有人奪去了他。他心疼。他覺得自己太對不住她了。

  他把她緊緊摟住,完全擁進懷裡。大妹來敲門,說,已經給嫂子燒好了熱水,快讓她燙燙身子,祛祛寒濕。就那樣他也不去開門。他不想驚醒她。他要讓她好好睡,要用自己的體熱,來悟幹她周身的潮濕。不用細說,他也能想到,在沒有他的這三年裡,她經受的是怎樣一番辛苦。他想不出,還能用其他什麼方法來表達他對她的感激。老天爺啊,我肖天放總算有了兒子了!!!他只有一點也不放鬆地抱緊她,讓她安安穩穩地不再抽泣。他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只想做這麼一件事,也只應該做這一件事。

  大來娘前不久才回到索伯縣,仍住在那個窄長的大院裡,還住在她過去那個單間裡。她走這幾年,這屋一直空關著。俗話說,人怕人踩,屋怕空關。空關起的屋最容易倒坍。奇怪的是,她那屋好好的,就像是老有人住著似的。院裡的房客換了一茬又一茬。走馬燈似的輪換。誰從這間屋窗前走過,總會有那種感覺,好像屋裡有人。有響。有亮。忍不住朝裡瞟瞥一眼。誰也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去把它租來住吧。竟然相安無事空關到大來娘歸來。

  這大院後來讓白家兄弟全包租了去。鐵路那會兒還在熱火朝天地修著。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它會這樣熱火朝天下去。白家兄弟在索伯縣城裡租了這個院子,掛了個牌子,叫「工程所留守所」。實際上是工程所高級職員的俱樂部。那些高級職員——當然包括各級工程技術人員,大都是從口裡特聘來的,合同期有長有短,一般都不帶家屬。白家哥倆就想了這麼一個招兒,每個月,讓他們輪著到這院裡歇三天。住單間。開小灶。每天車接車送,看看戲,洗洗澡,泡泡茶館酒樓,逛逛舊貨市場。每人還給一份「紅包」。紅包裡,錢不算多,也不算少,剛夠去同春樓包個小娘兒們放鬆一晚上的。大夥兒開玩笑說,這是白老闆賞的「跑馬錢」。

  後來工程一再延期,接家屬的越來越多,這院裡漸漸全騰出來住家屬。白家兄弟又上別處租了幾個四合院,給沒接家屬的高級職員休假用。這院裡房子越來越不夠用。但就這樣,也沒人說,把大來娘空下的一間占了吧。等大來娘回來,大大方方地住進去,也沒人問她是不是工程所的人。來回走動,打水,倒垃圾,晾衣服,做煤餅,沒人見外。沒人跟她收房錢。好像她跟她那兩個娃娃就該住這兒。誰都好像早八百年就認識了這個大冬天還老喜歡光著腳、裹一身黑布篷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女人。好像這八百年,他們一直在等著的,也就是她這麼個人。好像誰都覺得這個拘謹、窄長、富足、平靜而又常要出點不大不小的事的院子裡,從來就一直缺這麼一個女人。她跟他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但誰都又不用防備她。她隨和得跟誰都能說到一塊兒去。

  她眉目間的神情很像三聖堂裡的嬤嬤,但又不像嬤嬤們那樣多疑、清寡、呆滯。她總是大大咧咧地微笑,叫男人們想起同春樓裡一幕幕動人心旌的風光,但又絕不會引起任何一個老婆和小姨子的嫉恨、自卑。誰也不知道她靠什麼來維持自己這種簡單而又安穩的日子,好像她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大生的。這院裡住著的人,什麼都有了,就少一點奇特和隨和;她好像什麼都沒有,而多的,恰恰是這難能可貴的奇特和隨和。

  大來娘住的那單間,是這一趟平房緊東頭把邊兒的。以前,再往東一點兒,就到了院子的盡頭,就是版築土填幹打死夯起來的大厚圍牆了。幾個月前,白老二去國境線那邊辦事,帶回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吉斯姑娘和六七個那邊的大木箱。箱蓋一律像麵包似的拱起,用彩漆密密地畫滿東正教的許多圖案。白老二著人緊靠這圍牆外,買了兩畝地,又蓋了個小院。圍牆上挖了個門洞,溝通了兩個院,它就算不得把邊兒的了。

  說來也怪,買下那兩畝地,挖地基砌牆圈,發現地當間不知幾千百萬年前砸進一塊巨石,這石頭的大小真可抵一半間屋。這麼大的石頭沒法挪。吉斯姑娘說,那就住在這石頭裡面吧。白老二一聽,大笑,說,這主意太神了。讓人往石頭裡鑿洞。開門窗。內裝修。在它旁邊還蓋了個麵包房。奶牛房。常有四個輪子的牛牛車拉來一袋袋麵粉。這吉斯姑娘便穿著一身灰色的薄呢連衫裙,懶懶地坐在木板走廊的護欄杆上,彈一把三角的六弦琴。她有個繼父在她家鄉當騎兵團團長。她最高興的事,就是繼父過河到邊界這邊來看她。白老二比她繼父還大兩歲。繼父一來,她就跟繼父住一個屋。白老二不從中作梗,因為這是早有協議的。

  他第一次去邊界那面購買舊枕木,就遇到這位體格慓悍、神情灑脫、皮膚黝黑而又留著兩撇極漂亮的金黃色小鬍子的騎兵團長。他把他帶到家裡,喝了許多酒。兩人稱兄道弟說了許多心裡話。這位騎兵團長就很坦率地提出要白老二設法幫忙解決他的這個難題。他不想失去這個繼女,但又不想在家鄉丟醜,失去今後前程還會看好的團長一職。他要白老二把姑娘帶到邊界這邊來,不管用什麼名義跟她同居都可以,只要允許他常來看她,不干涉他跟她的關係。報答的條件也同樣是非常誘人的,他將提供一大批舊枕木,只要白老二象徵性地付一點他們那邊使用的錢幣做個表面文章即可。這位繼父用狡黠的微笑結束他坦率的談話,最後很鄭重地說:「你不能欺負她、委屈她。她是個很任性的姑娘。你待她好,她會照樣報答你的。」

  開始幾個月裡,這位繼父大人好像把她忘了,一直沒過邊界這邊來打擾他倆。白老二跟她過得很好。他幾乎每天都要從幾十公里外的工地趕到這個石頭小屋裡來。他太喜歡聽在他突然推門時,她那一聲驚喜的叫聲了。到第二天大早,濛濛的晨霧裡,只顯露出白楊樹淡灰的身影和石屋渾圓的外廓,她把他送上馬車。馬車夫已經在嚴寒的霧氣中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她細心地替他把蓋腿的毛毯掖嚴實,站在馬車下,扶住他雙膝,抬起頭,極其哀憐地望著他,求他早一點回來。

  她害怕。寂寞。離開娘胎四十年的白老二似乎想不起來還有誰這麼真情地期待過他,這樣叫他感動。他願意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錢。他要認真地讓她柔弱得還沒完全發育起來的身子,豐潤起來。但她還是寂寞,還是那樣可憐巴巴,那樣使他感動,無法忘記她瘦小的臉盤上那些濃密柔軟細小的汗毛和雞頭米似的小乳房,使他整日價丟不下她。

  有一天,她繼父突然來了,獨自開著一輛吉普車。他實踐諾言,把她交還給她繼父。他以為她會邀他進屋,由他來陪她繼父說話。但他錯了。從繼父進那石屋後的一刻起,她似乎立即把他給忘了。以後的一個星期裡,她根本不出門,繼父也只是偶爾淩亂地穿著襯衣、單軍褲,面帶倦色地出來要一點伏特加酒,要一點酸黃瓜和奶酪。他在門外聽見她不停地在向繼父哭著說著什麼。他從來沒見她這麼想說話,這麼願意說話,心裡還有這麼多的話要對人說。

  白老二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她天天期盼的,究竟是誰了……

  送走她繼父,他也馬上回工地去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強使自己再躺到石屋裡那張還留著她繼父體溫的雙人大木床上去了。後來的一百天裡,他曾一千次勸自己無須計較這個。她並不是你老婆。他曾一萬次走近馬車,想讓馬車夫把他帶回到那小石屋跟前去。但他一萬零一次地在最後一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再見到她。怕見到她那張勉強奉承、以老充小或以小充老的臉,怕發現她所有真情底下所蘊有的裝腔作勢和無可奈何。多少時日來,他給自己尋找的就是那樣一種誠心的期待。這一點,連大哥白老大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相信,還要笑掉大牙。與其看到真的變假,一度實有的終於虛空,還不如就此轉身。有一次,他回到石屋去了。在故意冷落了她那麼長一段時間之後,他不知道她在猛地見到他之後,到底會有個啥樣的做派。他太想開這樣一個玩笑了。他去了。猛地推開門。他看見她蒼白、畏懼的臉。瘦小。哆嗦……但同時,他又的的確確看到了那久違了的期待……

  嗅,該死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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