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
|
雖然是這樣,還應該說,這只是一件小事。在這同時,還發生了一件真正可以稱得上是嚴重至極的事——有人彈精竭慮,迫使鐵路工程下馬。完戲。垮臺。省聯防總部十萬火急把朱貴鈴催到那滿街扔著羊骨頭的省城,要跟他說的就是這麼一件事。誰那樣彈精竭慮,非要姓白的姓朱的徹底垮在老滿堡?不是別人,正是省聯防總部的一批誰也惹不起的高級軍官。多年來,他們正是那位在白氏兄弟暗中大力鼎助慫恿下,被朱貴鈴突然處決掉的參謀長的後臺。朱貴鈴處決參謀長,用的是先斬後奏的辦法。他連續向省總部和蘭州行營報了參謀長三件十惡不赦的「罪狀」:一、在處理二十二特勤分隊一事中濫殺無辜;二、唆使部屬暗殺本地商人;三、霸佔前任指揮長妻妾,喪盡天良。當時的確封住了所有人的嘴。白老大白老二還出了很大一筆錢,幫朱貴鈴迅速還清了老滿堡聯隊拖欠省總部後勤財務上的幾筆大宗債款,幫他在總部一些中間派人土中爭得幾許口碑,堵一堵參謀長派的人的嘴。 那一幫人沒有在鐵路工程上馬之初下手,是想緩一手,讓你爬上老虎背之後再說。他們知道,白家這次是豁上了全部老本,工程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倆只有傾家蕩產一條歸途。朱貴鈴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濕手沾了幹麵粉,甩不掉,搓不淨的。 那一幫人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染指他們決心要經營、也已經經營了幾十年的老滿堡。 聯防總部的人先查的是,這條鐵路途經多處軍事要塞和邊防險隘處,由誰批准他們這麼幹的? 白家兄弟說,申報築路許可證時,就附上了路線圖。省資源委員會地拓局在批復此事時,是很清楚未來的鐵路的走向的。 聯防總部的人又查,鐵路修經軍事設施地區,為什麼不報請軍事當局審批? 朱貴鈴說,這件事,他曾提到總部聯席會議上覆議過的,是得到聯席會議的認可的。 他們要文字憑據。朱貴鈴說有當時的會議記錄為據。但使他吃驚的是會議記錄上有關此事的記載完全空白。 白家兄弟火急火燎地又趕去蘭州。他們當時找過蘭州行營的一位年高德勳的副督軍長,帶去過一份重禮,得到過口頭的支持。但再去找,聽他口氣,好像從來就沒聽說過這條鐵路,好像當初白家兄弟壓根兒就沒到蘭州他家裡去過。他勸他們,回省裡,好好跟省總部的人商量。「好好商量。啊?好好商量。能辦成的。宣統三年,我們把皇帝老子都趕出了金鑾殿,還有啥事辦不成的,別毛躁……啊?有空去嘗嘗蘭州街上的牛肉拉麵。過去來過蘭州嗎?逛一逛。別整天都一腦門官司。悠著點……」 「我操他舅舅的先人!」一出副督軍長官邸那紅漆大木門,白老大圓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回頭便罵。呼哧直喘的嘴角,濺出白沫。 「事情于到這一步,就是給碗尿,也得當人參喝了……不管咋樣,也得熬住啊……」白老二安慰道。 「我看是……頂不住了……」白老大攥緊了拳頭。 朱貴針在邊上,一直沒吱聲,似聽非聽,目光透過車窗上的門簾縫,去看那實在沒什麼可看的灰黃的荒原。 省總部不說禁修鐵路的絕話。他們說他們是支持地方實業界的。他們只是要對此事補辦個手續,在有關當局的辦公會議上覆議一下。話說得很輕巧。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六個月過去了,卻依然不見覆議的結果。不斷地派人到工地上來視察、盤查、稽核、清點。不時到工地上來抓人。更多的是到工地上來「借」東西。各個縣的各個機關部門都來「借」。什麼都想「借」。從無鐵麻繩到鋼筋磚塊葵花油。不僅不敢不借,還不敢讓他們打借條。但一般他們還都給「借條」。你不要,他們還提醒你。拍拍你肩膀頭。爾後成車成車地往外拉。 沒過多久,朱貴鈴病了,這一回是真病了。肚子裡長了不少瘤子,要去省城,到陸軍醫院住院檢查。那大,白老大喝醉了酒,帶著兩個描細了眉毛、光腿穿著高統皮靴、在大花綢紗邊多相連衣裙外頭又嚴嚴實實裹著件灰鼠皮大衣的吉爾吉斯女人,轟轟隆隆地趕著那輛鐵殼寬體加長馬車,到朱貴鈴家看望朱貴鈴。 「老弟,咋的了?嚇趴下了?堂堂指揮長,屬蚯蚓了?沒關係。捅破大天去,我白老大總是頭一個在阿達克庫都克修鐵路的人。拔個頭籌,傾家蕩產也值。我還有白家灣那一畝三分地。咱種蒜苗韭黃也不賣給那些狗日的小舅子……好好割你那些瘤子。留座青山待來日。待來日啊……誰說得准……說得准……明朝舉杯醉何人……呢……呢陸軍醫院從南京總醫院請來德國大夫為朱貴鈴會診,確定在兩個月後動手術。再度去省城接受手術前,朱貴鈴把肖天放叫到家。由於低燒不斷,朱貴鈴真是又黑又瘦,說話都有氣無力了。 肖天放把兩盒從索伯縣縣城裡買來的點心放到朱貴鈴的床頭。朱貴鈴厭惡地苦笑笑道:「我連牛奶都喝不下去了,你還買這些東西於啥呢?多此一舉……」說著讓肖天放自己取果品盤裡的四)門蜜橘,只管剝來吃。他自己取了一個,放到鼻子尖前,嗅那橘皮的清香,卻沒有半點吃的欲望。 二小莫名其妙地失蹤以後,他對女人的饑渴,也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朱夫人的病卻一下全好了,竟然擔當起全部的家務,而且發誓再不雇請女傭。只是有時叫一兩個勤務兵來相幫做些重活。肖天放也常從自己的護衛支隊裡派些人來收拾這幢小樓。有一度,朱貴鈴十分內疚過,也感到過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曾主動地搬下樓,跟妻子同住。但這樣做,實際上並沒有消除那種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孤寂,相反,卻更引發了他對二小的思念、追憶。 夫人是印度華僑的女兒。家境殷實。雖不能算十分富有,但家教甚嚴。她是他們家這一代裡惟一的女孩。為了不讓他們這一代忘祖,父親把他們兄妹幾個陸續都送回國讀大學。幾個哥哥都是取得清華同濟的資格以後,又被送到哈佛和普林斯頓去深造的工科學生。讓她隨夫嫁回國來,更是她父親一貫的主張。妻賢夫貴家和,這大概是他們家近百年來最重要的一條遺訓。他們堅信,維繫一個家庭的主要精神支柱,不是父親的能幹,而是母親的賢惠、任勞任怨和寬容大度溫謹謙恭,是她的端莊貞淑。《周易》象辭解「貞」為「正而固也」。諸家解「元亨利貞」皆作「四德」。《文言》日「……貞者事之幹也。」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