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總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一回他跟直屬隊的人去汪得兒大山裡伐樹。山下的小河就是國境線。他跟他們一起去了河那邊的小酒店。用木做的大杯子喝噶瓦斯,用玻璃杯喝伏特加。那到處是酸黃瓜和莫合煙氣味的低矮的店堂。那被熏黑了的聖像和大屁股的吉爾吉斯女人。那棉布的大花連衣裙。那肥膩的白裡透紅的多毛的胳膊。他沒有勇氣像夥伴們那樣,把鈔票或銀元塞進她們寬大的領口裡,爾後趁機亂摸。當她們中的一位嬉笑著跌坐到他腿上來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陣厭惡和戰慄。他聞到她們頭髮上的汗臭。上嘴唇上的毛發黑濃得像男人的鬍鬚。烈酒和劣質煙葉。他覺得她們根本不是女人。

  後來,他就常到索伯縣城去,把馬拴在達吾提家的院子裡。達吾提是個雙腿從膝蓋以下都被截掉的殘疾人。隨便給點茶葉或方糖,他就能替你把馬給喂了、飲了。他還是個好鐵匠。

  天放去找一個披著黑色布篷的女人。沒過多久,她成了他的妻子。過了這麼些年,肖天放都想不起來當初是為了什麼才想到要去找她的。但是他記得,正是因為她,他才下決心重新振作,接受了護衛支隊的支隊長的任命。

  過街樓後的黑場院。過街樓低矮的天棚下堆放著許多又粗又短的壽木。他還記得一個窗戶。窗戶紙上的一個藍蝴蝶。他記得她的黑布篷從頭上裹下來,平時只露出大半個臉。那是張圓圓的溫和的平靜的臉,還露出兩隻圓滾滾的小手。

  他走過許多星夜。長橋。沒有水又有水。並不是每一條幹河灘都跟枯樹一樣。那許多根戳在矮土房後身的楊樹樁也一樣硬撅。

  他記不清究竟哪間房是屬￿她的了。也許整個院子都是她的,也許她只是這個又窄又長的大院子裡許多個房客中的一個。到處是泥坑水坑。不少人到這院裡來,只是為了找她。她會看手相。她摸你的後腦勺,預言你的死期。她摸你的眉棱骨、顴骨、下巴,摸你十根手指的每一節關節,再看手紋。她也陪人打牌。打牌時穿一件圓領的藍布單褂,很圓的一截手腕露在不夠長的兩段袖口外。她不戴耳環,天放甚至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見過她的耳朵。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完全顧不到看她的耳朵,等到想起這一點時,她卻又失蹤了,想瞧也瞧不見了。

  她住著一個單間。屋裡有三面很舊的長方形鏡子。鏡面上現出不少斑痕。她讓那些找她來看相的人坐在炕沿上。她離他們遠遠的,而且用柔軟而渾圓的脊背對著他們。她只從那三面鏡子裡掂量這些人。她也常常叫天放這麼坐著,讓她從鏡子裡細琢磨。她久久地瞟瞥,卻什麼也不說。有時半夜裡醒來,也看見她像蛇一樣昂著頭,亮亮地瞪大了雙眼,在琢磨鏡子裡的天放。眼圈紅紅的。

  她比天放大五六歲。

  頭一回進她的屋,他就覺得她一點不陌生。他脫了鞋,盤腿坐在她那炕沿上。只覺得屁股底下炕沿木滑溜生硬。原先炕沿木上那些回凹凸凸的結疤眼兒,全給來來往往的人蹭光溜了。

  他覺得不僅早就見過她,而且早就聽到過她說話的聲音。他曾經在她那窄長得簡直就像是沒有盡頭一樣的院子外邊徘徊過大半夜,拼命回想究竟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她的聲音。拼命地要自己回答,為什麼一見她就好像是多少年前就相好的一個老熟人。他沒法回答第二個問題。因為長到這麼大,除了家裡的女人和慶官兒那位三姨太,他的確再沒接近過任何一個女人。但她的聲音,他卻想起來了,她的聲音太像那經常在冥冥中跟著他的聲音了。他沖進她院子,拼命擂響她的門。他告訴她,他想起來了。他問她,相信不相信。她不說話,只是用黑布篷緊緊地裹著剛從熱被窩裡坐起來的身子,並且在驚駭中一陣陣顫抖。

  「告訴我,那是你的聲音嗎?」他抱住她。她沒掙扎,但卻扭過頭去。他聞到她身上同樣有一股阿倫古湖畔長滿蘆根的那黑泥土的芳香。他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整個身子都深深陷入無法離開、也無法忘懷的土地裡。他有一雙大得出奇的腳,像兩片老開山攝,腳背腳跟一樣寬厚。而五個分叉開的腳趾,卻比腳背還要寬大。每個腳趾鼓凸的骨節都結上厚厚的牛皮似的繭殼。在阿捷拉吉裡村,有一塊坡地。坡地上長著一棵老楊樹。坡地裡常種土豆。他喜歡在這塊黑色的土豆地裡蹲著。他喜歡把自己這雙粗壯的腳板深深插進酥鬆濕軟陰涼的土地裡。深深地插進。用五個腳趾使勁地扣住泥土。讓泥土完全埋住腳背。讓那潤潤的地氣慢慢地浸透自己全身的骨節骨眼。

  她要他叫她「姐」。要他叫「親姐姐」,叫「肉蛋蛋姐」。他叫不出口。他從來沒叫過誰姐。他沒有姐。他只是抱住她,只是把自己那雙大得出奇的腳伸到她腿彎裡,使勁用腳趾夾她那像阿倫古湖畔的泥土一樣酥軟陰涼的皮肉。他太想家了。太想阿倫古湖了。太想那塊土豆地了。他太為自己已經遭遇的一切而委屈。他太需要一個「姐」來抱住自己、安慰自己。但他叫不出口,只是用腳趾使勁地夾她。她哭了。他也哭了。

  她問他:「你幹嗎願意上這兒來,跟我好?」

  他說:「這就算跟你好了?」

  她說:「這還不算好?」

  他去摸她的肚子,笑著說:「得替我生八個娃娃。」

  她打掉他的手,啐他一口:「沒正經!我問你哩。」

  他坐起來,抱住雙膝,把下巴擱在膝蓋頭上,有滋有味地看著她,故意逗她:「想上這兒來就來了唄!上這兒來的,我又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吧……」

  沒想,她惱了,拽過被子,讓他光著身子,一腳就把他端下炕去。自己裹緊了大花被,把臉擰到床裡邊,不再理他。他被端愣了,沒想到她真惱,勁兒還真大,一骨碌墩到地上,倏愣愣呆了好大一會兒。

  「你真端呀……」他喃喃。

  「你把我當成啥了?你要找爛菜花,趁早別進我這門檻。我這床可不是肉鋪裡的大砧板,哪塊肉都能往上擱的!」

  「那你也別那麼端呀……」他揉著疼處。

  她又忍不住笑了,拉他上床,拿大花被捂住他,求他:「再不許那樣說我。」

  他卻正經起來了,問:「既然不是肉鋪裡的砧板兒,你又怎麼肯讓我這塊肉往上擱?我啥都不是……」

  她忙捂住他嘴,不讓他往下說。她說:「你啥都是。」

  他問:「這話咋說哩?」

  她不肯說。他胳肢她,撓她癢癢。她不怕撓,不怕胳肢。由著他撓,由著他胳肢,只是躺在他腿根兒上,臉沖上,微微地笑著。後來,她突然昂起上身,用臉和嘴摩挲他粗短的脖梗兒和寬大的臉頰,一邊笑著,一邊流著淚說道:「別再問了,能這樣到老,就挺好的了……真的……」說著說著,竟飲泣起來,人也癱軟了,瘦小了,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依偎。天放疼惜地只知抱緊了她,再沒追問。

  第二天,他覺得太陽格外明亮,覺得自己再不能垂頭喪氣下去,該做點事了,不只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她。他去找朱貴鈴,把惜的書都還給了他;說,眼都看迷糊了,不看了,得幹活兒了,隨便派個差使幹幹吧。朱貴鈴抖抖書上的灰土,笑著說,活兒早就在等著你哩,還來說啥呢?肖天放不好意思地笑笑,接過專門配發給支隊長一級軍官用的手槍——德國造的擼子,轉身又去軍務科倉庫領新的皮靴和呢子軍大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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