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二六


  他記不得她還問了他一些什麼,又說了一些什麼。也許有怨艾,也許有傾訴,也許有笑嗔,也許有探詢……也許什麼也沒有。他只是那麼尷尬地呆坐著。他真怕有人來敲門。

  ……再後來,他聽到,她要他幫她把鞋脫了。他滿臉漲得通紅。很短的一瞬間,他甚至感到受了屈辱。他不知道此刻應該允忍這種「下賤」的差使,還是應該憤然離去。但直覺又告訴他,「女先生」此刻真沒半點羞辱他的意思。相反,她是羞怯地在請求。他不明白了。糊塗了。他沒經歷過。後來,他覺著她動彈了一下,把腳輕輕擱在了他腿面上。

  他就像挨了電擊,一動都不敢動。但她卻扭過臉去,把整個臉都羞怯地埋在了鬆軟的枕頭裡。他突然有些明白她到底在想個啥了。他激奮,甚至害怕,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要自卑。去把握住她。既然你喜歡這位「女先生」,那就大膽去喜歡吧。他終於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腳。她痙攣般地輕輕哼出聲,全身都抽搐了一下。臉面上頓時一點血色都沒有了,仿佛要窒息。足足有一秒鐘的工夫,長長的無盡止的空白。雨水成匹地從門和窗的媚簷上瀉落。他終於鼓起勇氣掀掉她寬鬆的鞋殼,猛地俯下身去,把臉緊緊地貼到了她哆嗦著的腿面上……

  暑假剩下一個半月。這段時間過得特別平靜順暢。平靜到使他忐忑不安,順暢得讓他預感要出什麼大事。在他終於得到蘇可至親的疼愛之後不到一個星期,蘇可便把上堂河的這間診室正式改名為「振和診所」。由她執掌的店鋪裡,所有員工,都一律改稱振和為「宋先生」。蘇可讓宋振和正式接管兩家中藥店賬房間的鑰匙。讓他用在商校所學的西式簿記的方法,把這些店鋪的帳目重新清理造冊。於是他有了直貢呢禮帽。有了從上海步雲皮鞋店買回的尖頭鏤空白皮鞋。有了從天津洋車行訂購的專用黃包車。黃銅的燈座和白細布的椅套,再加上鋥光明亮的克羅米(Chromium)輪圈和始終散發著桐油氣息的車篷。

  經常有大紅燙金的鵝黃水印梅竹箋的或錦緞盒封摺子式的各種請帖送到。他還是住在上堂河那間東廂房裡。老式的雕花木床,那掛蚊帳的框架同樣是用沉香木雕就的。他學會了簡易的手術,比如穿刺個膿包,清理個創面,縫合個傷口,拔除個指甲。蘇可要他學。他也很願意學。他願意看到蘇可的笑容。願意蘇可走近他。雖然在經歷了那一個心尖發顫的夜晚之後,蘇可再沒允許他那樣親近她,再沒給他這樣的機會,但他無法不叫自己期盼。

  他幾乎斷絕了跟五源城外的一切聯絡。他幾乎覺察不出這點變化。以至到又一場黃暴雨到來的時候,他才覺到自己期盼得太久太久。去翻看久已不翻的日曆,才發現暑假已經結束十來天了。他才開始驚驚。驚驚蘇可不派人來接替他管賬。不向他提返校的事。而在從前,總是她催他返校,怕他假期太長,舒適慣了,怠惰了性子。他覺得蹊蹺。怪異。也才發覺,這一個多月來,竟然一封信都收不到。他去郵局查問,才知道,所有寄給他的信,全讓蘇可取走了。他這才去找蘇可。蘇可明確告訴他,他不能再去商校了,她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她已經派人去商校替他辦了退學的手續,婚禮就定在下個月的陰曆初七。

  他蒙了。

  他本來是決意要成為商校有史以來最傑出的一個畢業生的,他本來還想去法國蒙高特商學院深造的。只剩下最後一年時間。只剩下最後一步要跨。一扇門。一塊石頭。一片樹葉。這是商校的英文教員給他們曾念過的一句話。是湯瑪斯。伍爾夫書裡的一句話。伍爾夫說,他要寫盡那扇門裡各種各樣的人。現在,他卻被死死地堵在了這扇門裡。他可以對蘇可說,他仍要去州府城。校友聯誼會肯定能幫他恢復學籍。毫不誇張地說,憑他這幾年裡所建立的種種關係,他也能借到最後這一學年的學雜費。況且這幾年裡,他已經暗自節省出一筆錢,完全夠一年的膳食花銷了。

  蘇可對他將無可奈何。

  但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呢?

  這是他的。

  還有她本人呢?

  也是他的。

  他喜歡她。她還不清楚他有多麼喜歡這樣一個厲害的充滿男人氣概的卻又俊美的「女先生」。

  還有她的店鋪、商號。

  假如他跟這一切決裂,會引起全地區商界的憤慨厭惡。他們也許會聯合起來,給商校施加壓力,讓學校開除他這樣一個知恩不報、恩將仇報、吃人奶不幹人事的「白眼狼」。將來,權力很大的商會組織,也許還會阻止任何一個店家聘用他。他們一定還會把這影響造到海外的同鄉會去,斷了他出國深造就業的路……

  以你這麼一個宋振和,想和蘇家在這塊土地上戳起了百把十年的老牌子倒毛戧行,那不是有點太過於撒韁了?渾是一個察兒哄哩!

  有誰不知道你是她一手苦心孤詣、悉心悉力栽培起來的呢?

  良心。

  做人要講良心。

  她畢竟連她自己都給了你啊!你還想要什麼?!

  可是那硬底皮鞋敲擊在道台大人巷鵝卵石街面上的清響,那徹夜的辯論中虎虎生光的眼睛,那蒙高特商學院金黃色的階梯形教室,那東薩摩亞海濱浪濤的匐匐駱駝,古帆船似隱若現,還有那梵啞鈴(iolin)C弦上的跳弓和粉紅色芭蕾舞鞋的旋轉……所有那一切未曾想像得到和已曾想像得到的,又該怎麼辦?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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