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四


  到天亮,所有的人發現自己仍然在自己那張睡了多少年的床上,好像啥也沒發生過似的。壓根兒沒去湖堤上喊叫。鞋底都是幹的。只有天放家的人知道,夜裡的確出過事。因為天放不見了。捆他的四根牛皮條,全崩斷了。斷口的兩頭,都還留著皮條深深勒進皮肉裡以後沾上的血跡。那根長板凳也斷成了兩截。爹沒讓家裡人去追天放。他相信村裡人說的「夢話」,在昨天夜裡滿布黑雲的半空中,曾出現過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是他,或她,叫走了天放。這是沒法阻攔的。

  就在往老滿堡趕的路上,天放發現了二十二特勤分隊。

  有一天,剛吃過晚飯不大一會兒,參謀長親自來叫天放:「走,小吃蚤蛋,陪我出去散散心。」老傢伙換了一身嶄新的軍服。灰呢子軍大衣上的銅紐扣擦得金鱗般光亮。那張瘦長而又凹陷得像個炒勺的馬臉上,坑坑窪窪全是肉疙瘩。略有異常的是那一天,每一個肉疙瘩上的雜毛全收抬光淨了。

  門外馬車伺候。天放趕緊把營務托給值星隊長,就跟著鑽進了馬車的座廂。他很喜歡坐參謀長的馬車。座廂寬大,於淨,軟和。坐墊和椅套每天都換洗,每天都拿香料熏過。這是一種特殊的薰香。他愛聞這種薰香。很有點阿倫古湖邊花草的香味兒。當然還不是他最嚮往的那種氣味。

  不一會兒,馬車便進了城圈,但沒往後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門前那片空場地去,而是貼著城根兒,緊著往北走了。

  參謀長瘦得像把乾柴,精明兩眼燈。別瞧他五十出頭,一百公里長途奔襲演習,他絕對從頭頂到底,能一直隨大部隊行動。他這把年紀了,說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當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個軍人坯于。天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也器重這個新兵營管帶。

  由著馬車輕微地嘔當了一會兒,天放覺得該探問一下了,便畢恭畢敬地問:「參謀長,有話要吩咐?」

  「吩咐個鳥!出來散心,就是散心。」參謀長那對細小的肉裡眼在平光的圓鏡片後頭善意地閃爍。又問:「腿上的傷好些沒有?李醫官說,他給你使的藥,一百條腿也能長好了……」

  天放忙站起,立正:「謝謝參謀長。我聽說了,是您讓李醫官不惜工本給我使最好的藥。不過我這傷口就是這樣。好了又犯,犯了又好。不管使什麼藥,也攔不住它折騰一年。一年到期,不使藥,它自然而然就會好。」

  「咋的了?它事先跟你約好的?」參謀長笑了。

  「約是沒約……不過……」天放一時不知怎麼跟參謀長解釋這件事,只有傻笑一下。

  這一段,天放的傷又開始潰爛,每天得往外出小半桶膿血。他也不肯歇假。只把馬鞭改成一根手杖。打人之外,還可以幫著自己支撐那成天熱辣辣脹疼的腫腿。而且照樣在風裡雨裡、操場馬場上訓練新招募的兵娃子。參謀長就心疼這種硬漢子,喜歡這類下屬。看天放仍繃著勁兒在抬不起頭來的車廂裡站著,趕緊叫他「坐下」。輕輕歎了口氣道:「一天不出恁些膿血就好。偌樣過於傷元氣了……」說完,豎起大衣領,縮回座位角落的黑暗中,打瞌睡去了。

  參謀長當然不是無所事事,只為了讓天放陪他出來散心的。假如真只為了散心,他也不會叫天放。因為肖天放這人根本不會放鬆自己,根本不是玩的人。跟他在一起,想玩會玩的人也玩不好。彆扭。不自在。

  這一段,參謀長的確憂心如焚。燒他心、刺他心的,便是白家那兩個麻糜不分的傢伙。他絕對不能夠讓這一對狗日的把阿達克庫都克全捲進他自家腰包,也絕不能讓他們小恩小惠地把朱貴鈴攏了過去。要不然,這幾十年,他就等於白乾了。阿達克庫都克必須由他來說了算。因為這背後還關係到整個聯防軍進退兩全的大戰略安排計劃。這許多年,風雲詭譎,群雄相爭,結局難料。當年,省總部的幾個頭頭把他派到老滿堡來,就是相中了這塊外人一般進不來也不大會願意進來的阿達克庫都克荒原,要他好生經營這個聯隊,牢牢把住這塊地面,把它經營成絕對可靠的後方基地。

  萬一局勢有變,他們便能據此有個保全身家性命、再圖東山的支點。即便局勢不會發生這樣的變化,大批退伍需要安置的軍官和老兵,也得有個去處。他們中,大多數人在省聯防軍幹了幾十年,再回老家去跟別人爭一席之地,較一日之短長,打進別人慘淡經營了幾十年的生活圈子,實在是很難很難的了。回不了老家,就準備都安置在阿達克庫都克。所以也就不能允許有任何一把出頭錐子胡亂在這麻布袋裡亂紮,就容不得白家兄弟如此囂張。橫行。

  他有事要肖天放幹。

  只是還沒到說這件事的時候。

  今無,他真想散散心;也想叫天放這愣小子長長見識,為用他走下一步關鍵的棋,墊個底兒。

  馬車出北門,下官道,便拐上了一條顛得挺厲害的碎石子路。接近幹河灘,樹便稀落,樹皮粗糙,樹幹兒也歪斜。迎著風勢,都向一邊斜。再往前走一點兒,路面升高,又上了岸坡。林子片片拉拉。林子裡邊開始不再那麼荒寂。出現人家,大都是獨門獨戶的小院。也有孤零零不帶院牆的舊樓。這些小院、舊樓,原先都是城裡有錢人發家後出城來蓋的住宅、別墅。後來,堡子裡面的街市一天比一天熱鬧。他們又想著那裡的種種方便,相繼搬回城裡,建起一片片住宅區。把這裡的小院、舊樓很便宜地轉讓給不那麼有錢的人。有許多轉讓不出的,便索性空關著。這一帶越來越冷落,時有剪徑的強人出沒,一般人就更不敢上這兒來了。

  臺階高。天放想不通。這麼個破小樓,幹嗎要砌這麼多的臺階。七級?二十級?也許更多。他沒數。臺階的水泥外殼全破碎了,露出不整齊的磚面。鐵欄杆也鏽得厲害。根本不敢摸。樓裡好像沒一點燈光。等參謀長若無其事地敲了幾下門,所有的窗簾一起慌裡慌張地晃動,簾縫裡陸續閃出一條條亮絲兒。門後邊便有響動。先出來開門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緊接著從樓上又跑下來兩個更年輕一些的婦人。她們把燈盞都留在身後的門廳裡了。看不清她們的臉。但肖天放還是覺得她們眼熟。

  「參謀長,我們怎麼得罪你了,恁長一段時間都不來看我們一眼?」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拉起參謀長的手,故意嘟起嘴。

  參謀長大度地哈了哈嘴,讓天放把兩袋麵粉和一筐蔬菜。牛羊肉抬進樓。

  「什麼時候又添了這麼位年輕勤務兵?」那位年紀最大的,斜起眼瞟天放。

  參謀長托住肖天放的下巴,像賣牲口似的,把肖天放的臉亮給那幾個婦人看。婦人們端來油燈,在肖天放臉前晃了晃,才能「啊」出一聲來,表示許多的詫異和一點兒尷尬。

  她們怎麼會認不出肖天放呢?

  這時,肖天放也認出她們,竟是「老狗頭」慶官兒的幾位姨太太。

  老狗頭被突然免職後,心裡憋悶,很快得了瘋癱,不久又染上癰疽,沒過倆月,就一蹬腿走了。大太太回北平藍靛廠的老家,帶走了慶官兒的全部家私。連慶官兒這幾十年裡置的房產地皮,也叫她全換成現大洋帶個精光。只撇下慶官兒平日最疼愛的四個姨太太,算是出了窩在心頭幾十年的這一口怨氣宿恨。四個姨太太雖說各自都還有一點私房錢,還有一點放出去尚未收回的印子錢,在首飾店訂做了還沒取的金銀小件,托給古董店寄售而一時還沒變成現大洋的幾件洪武年間的燈具、幾串菩提子佛串、幾餅名貴的叭香、幾個白玉玻璃翠內畫煙壺什麼的,但眼面前,卻連住都成了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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