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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序

  王蒙

  我和陸天明相識已經很久了。才一會面,他就引起了我的關注。我的印象:他是一個思想型。信念型、苦行型的人。他憂國憂民,他期待著熱烈的奉獻和燃燒,他完全相信真理的力量、信念的力量、文學的力量、語言文字的力量。他願意擺脫一切世俗利益的困擾。為了信念,他會產生一種論辯的熱情,他無法見風使舵也無法輕易地唯唯諾諾迎合別人。他可能見人之未見卻又不見常人之能見。他的幾近乎「呆」的勁兒與特有的聰明使我想起年輕時候,例如五十年代的自己。他的大頭、他的眼睛、他的目不轉睛的執著,都很可愛,又有一點點可怕,還有相當的可悲。我覺得,他是一個充滿悲劇感的人物。我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文化大革命」當中),我怎樣向他傳達一點經驗、一點「狡獪」,幫助他避開他也許不可能完全避開的悲劇性命運。

  然而許多年過去了,他的歷程不算太喜,但也談不上太悲。畢竟時代不同了,誰說我們沒有進步?他孜孜不倦地進行寫作,用年輕人中突然流行起來的一句話說,他似乎活得很「累」。不同的是他的累不是由於文壇內外的蠅營狗苟、縱橫捭闔、劫奪撈取;而只是累於寫作、寫作、寫作……他似乎在事倍「功」半地寫作,雖然像長篇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中篇《白木軛》和《啊,野麻花》,也都取得了相當的成績,獲得了好評。

  後來,在熱熱鬧鬧、沸沸揚揚的那幾年,陸天明沉默著。文壇似乎有他不多,沒他也不少。三年過去了,當新的勇者或者狼狽激動著一些作家的時候,陸天明拋出了一塊大「磚頭」,他寒窗三載、辛苦經營的新作力作——《泥日》。

  說是「力作」可不是熟語套話。從《泥日》中我們幾乎可以感到、可以看到陸天明的那透過了紙背的力度。那是一種思考的執著——他從來都熱衷於進行憂國憂民、憂史憂文。憂斯民更憂人類的整體性思考。那是一種結構的精力,陸天明運了氣。發了功,把各種強烈鮮明而又各具異彩的人物,把各種觸目驚心、既「現實」又浪漫的生存狀態,把富於反差的、既嚴峻又迷人的種種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把極有戲劇性但又大致合乎情理而且不落窠臼的故事情節組織在一起。那更是一種創造力、想像力的高揚。陸天明在新疆生活了多年,邊疆的奇異風光。特殊的歷史、民族與文化背景當是他構思這部長篇的基礎。

  但陸天明無意去寫某個邊疆地區某個特定的民族、某段歷史的事件與事件的歷史,這並不一定是陸天明所長。陸天明全力以赴的是創造他小說中的一個邊疆世界、一塊邊疆土地、一群帶有傳奇色彩、神秘色彩、極盡所能地「陌生化」了的血血肉肉之人。如果說這部書標誌著他的文學想像力、小說想像力的一大躍進,是他的創造主體意識的一大弘揚,當非誇張不實。他不拒絕獵奇,毋寧說他很喜歡獵奇。但他的獵奇不是局限於奇風異俗與無巧不成書的驚人之筆,他的獵奇與荒涼的地貌、多變、無情而又雄奇宏偉的氣象(天象),與人物的強悍、奮爭、熱情,與這一切的得不到結果、得不到答案,以及與歷史的威嚴與並非完全可解的步伐,與對人生對人性對個性對國土的思索結合得比較好。

  這就是說,他的獵奇與嚴肅的思考追求結合起來了,他的獵奇有著遠非一般傳奇性作品所具有的廣度與深度。《泥日》的傳奇性既體現於故事更體現於人物,既體現於場景更體現於藝術氛圍,既體現於題材的取捨(其中當不乏對於「可讀性」的考慮)更體現於一種嚴肅的悲劇性。它不是歷史,卻充溢著歷史感。它未必贊成「認命」,卻流露著俯瞰的悲憫的宿命感。從嚴格的民族學、社會學的角度看,《泥日》並不(或十分不)可靠,卻具備著一種相當理性的認識價值。它是有魅力的,更是有分量的。

  我在讀《泥日》的時候常常想到邊疆,想到祖國,想到那些艱難而強悍地活著的人物,想到人生的輝煌與盲目、絢麗與殘酷,想到欲望與情感的價值與無價值……

  我更想到陸天明。我好像看到了身穿盔甲手執長矛的唐·吉訶德。我好像看到了赤身裸體、氣功劈石劈山的河北吳橋(我的故鄉一帶)壯士。我好像看到了保加利亞的舉重選手要求工作人員一次給杠鈴增加了10公斤。我好像看到了他兩眼中燃燒起的火光。我知道我無法用輕鬆如意、用俯拾隨心、用舒緩從容、用舉重若輕、用四兩撥千斤的一套美學範疇或評文命題來談論他。雖然我不無這種求全的希望。陸天明就是陸天明。我又想起他的幾分「呆」來。不是食書不化。更不是真缺點什麼心眼。他這是一種選擇,一種如今已經少有了、久違了的雖九死而未悔的鄭重。《泥日》的成績令人肅然起敬。《泥日》的美學理想令人感到崇高和靜穆。也許他確實選擇了一條事倍功半的路。也許他還遠遠沒有進入「化境」。但是,當旁人競逐捷徑的時候,他的路不是更值得珍重與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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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陸天明

  其實,我一直沒打算出文集。很長時間以來,我總是認為,只有那種在中國文學史上真可算作「里程碑式」的人物方可出得文集;或者,已然「蓋棺論定」者,而作品又有大價值存在下去者,也不妨出一下。這想法,雖然迂得可以,但自己卻一直堅守著。沒料到這兩年;,讀者中,產生了一種善意的誤解,以為這個陸天明只寫過《蒼天在上》、《大雪無痕》等一類「轟動一時的」大眾化作品。還有一小部分人則執意地誤導,這個陸天明只會寫這一類作品。他們讓我不得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自己也到了這把年紀了,是否應該讓更多的朋友比較「全面」地瞭解這個「陸天明」呢?那就出個文集吧。

  我確信,人們在這個文集中讀到的不會只是某一作家的純私人性的生命話語歷程。

  我一直希望擁有另一種「自我」,一直渴望著做另一種文學,完善一種我祈求的人生和社會。我不想說,幾十年來,在這種追求中,孤獨地行走著的我,走得有多麼艱難。我也不想說,為此,「我曾流過血,流過汗,經歷過無數煩惱而不眠的夜晚,但確確實實惟獨沒流過淚。我知道自己也曾走錯過路,做錯過事,但我絕不為此而悔倦低迷。代價,自然得由自己去付,而路,卻仍然繼續由自已掙著往前走。只求每一步都走得真誠,別發生動機上的荒謬和荒唐。

  五百年前,偉大的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在得知宗教裁判庭將要對他實行審判時,曾在給一個朋友的信函中這樣寫道:「……這不是畏縮的時候。你勸我要謙卑,我就勸你要自豪……」哦,好一個馬丁·路德,我們還能鑄就那樣一種人嗎?還要鑄就那樣的人嗎?

  2002年9月17日于北京蓮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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