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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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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十分鐘後,譚宗三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托起黃克瑩淚流滿面的臉,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誠地說了聲:「謝謝儂。」替黃克瑩擦去淚水,爾後,就徑直下樓去了。 71 從譚宗三為她擦去淚水,到決然地轉身下樓,這中間還間隔了好幾秒鐘。這是一段絕對漫長的過渡。幾乎是停頓的過渡。黃克瑩微微地仰著臉,不敢睜開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雙手,或者去幫助、或者去削弱這種過渡。她只能清晰地覺出他粗重的喘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並不算豐厚但卻溫軟細潤的手掌心在她臉頰上的每一點移動所產生的特殊感覺。她感覺得到他整個身體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輻射著顫慄著滾動著。她從來沒有期望過進入一座無法複出的森林。但她卻渴望過同樣一種凝重和深邃。期待過心甘情願的付出。期待那只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無法承載那許多渴求的腰肢,把她整個地都攬進他的身軀。期待著。他那個特別脆弱而敏感的嘴唇…… 但他……突然間,鬆開了手。 72 回來的路上,他和她都沒說話。只聽得汽車在雨中沙沙響。雨刷哢嚓嚓哢嚓嚓搖擺得很僵硬。今天他們使用的是譚家的自備車。開車的是譚宗三自己。 車快要進市區了。譚宗三問,儂回啥地方? 回儂(的)房間。黃克瑩答道。 譚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尋開心。 黃克瑩說,不回儂(的)房間,儂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間。 譚宗三在沉默了一個很短的片刻後,又說了一遍,不要尋開心。 沒有人在跟儂尋開心。黃克瑩回答。聲音顯得非常平靜舒緩。 譚宗三立即放慢了車速,回過頭來看看黃克瑩,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確證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便一下刹住了車。這時車已過了有藍綠色琉璃瓦建起來的黃家花園。馬路兩旁再次出現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圍繞著宅溝生長起來的竹園和豌豆田蠶豆田和葛筍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煙、甚至基本不吃煙的譚宗三,這時突然拿出一包白錫包,點著一支,神經質地連連呼了幾口。爾後就拉開車門,走進雨裡。這時,瓢潑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緊挨著的珠簾,暗地閃著光,在狂風中悠來悠去地飄忽。火車道口橘紅色的標誌燈和馬路兩旁參差不齊的大楊樹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統統都浸沒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來了的大雨之中。煙頭即刻就被澆滅了。 不一會兒工夫,他聽到黃克瑩也下車走進了這雨裡,並輕輕走到他身後,伸過手來輕輕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從沒經受過這麼大雨的直接擊打,他清楚地覺出,她渾身抖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憐憫般地去握住她環繞在他腰間的那雙冰涼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厲害,兩條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緊。他掙扎著轉過身,希望用自己雖並不算寬厚、但畢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為她擋去一些雨和風。當他剛彎下一點腰來時,她卻一下樓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狂熱般地呢喃道,親親我。宗三,親親我…… 譚宗三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做了些什麼。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負都壓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滾燙的鏢彈擊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風裹挾起他兩,旋轉在一個閃爍著耀眼白光的殿堂裡。有紅色的聳起。有金色的鋪排。有灼熱的湧動。還有林立的聖幡和天地玄黃般的轟鳴。他喘息著。他尋找著。他聽不到她的呻吟。喘息。她同樣也在尋找。吮吸。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地對不起她,自己手心裡還緊緊地攥著那個濕透了的煙頭。他不知該怎麼安慰這徹心徹肺的飲泣,一直到驟然間一切都消失。靜止。凝固。排除。後來,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弄堂口。她住的石庫門房子跟前,並跟她一起進了她的房間。妮妮獨自一人早已睡著了。睡在一個小小的屏風的後頭。睡在一大堆被褥裡。 73 黃克瑩輕輕揀起散落在妮妮「床」頭的那些玩具,關掉小屏風裡的那盞地燈,從五斗櫥裡取出替換的幹衣服,又拿了瓶熱水和一隻腳盆,輕輕掩上門,把譚宗三帶到二樓亭子間。說,儂先用熱水揩揩。換換衣裳。我去燒點紅糖姜湯,給儂祛祛寒。「儂啥辰光又租了這樣一個亭子間?我怎麼不知道?」譚宗三一面解鈕扣,一面問,同時又不無有點疑惑地打量著這個佈置得也算精到的亭子間。「儂不曉得的事情還多著哩。都讓儂曉得,那還了得?」黃克瑩一面往腳盆裡倒熱水,一面笑嗔。十分明顯,亭子間是專為他而準備的。因為窗臺上擺放的是他喜歡的那種花卉。茶葉罐頭裡存放的是他喜歡吃的那種茶葉。窗前那張兩頭沉硬木寫字臺雖然不能跟譚家花園大房間裡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確是譚宗三所喜歡的那種外表裝飾比較繁複的正宗清末家具。最明顯的是,檯面上放了一隻碩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種名貴的南方戧金瓷盆,也不是那種北方人喜歡玩的葫蘆罐。只是極普通的一隻大瓦盆。盆身上無非雕鐫了幾段竹節和「素月」二字,再沒有別的裝飾。但只要揭開盆蓋,就會讓你吃驚。這裡頭居然仿照人間大戶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鬥演房,自然也少不了「臥室」之類的地方。似小指甲蓋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為奇巧精妙的要算是每一間「房間」裡,都掛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聯」。每一幅楹聯都細刻在兩個做成竹筒狀的豎匾上。盆外還專門備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鏡,讓客人俯下身來仔細欣賞這些撰寫得並不低俗的「楹聯」。真可謂「地只數寸,而有迂回不盡之致;居雖近廛,而有雲水相望之樂」也。比如掛在「臥室」裡的那一聯,居然襲用曾文正公的語意,寫道:「體人心,隱圖自強;留餘力,爭持大事」,真可以說直逼某些「借居」於此的蛐君子們的心曲,倒也有趣。貼切。這只盆,正是譚宗三前不久得知這位克瑩小姐從小就喜歡逗弄飼養這種小蟲,托人到四馬路胡家宅一帶兜得來送給她的。還著實花了不小一筆鈔票。 食品櫃裡自然也少不了譚宗三喜歡吃的那種法國紅葡萄酒。 …… …… 黃克瑩回自己房裡擦洗。不大一會兒工夫,擦洗完畢,換了一身寬寬大大的藕色絲光府綢家常便服,端一碗滾燙的紅糖姜湯,走了進來。 「儂還沒有洗?儂在這裡發啥呆?水全冷掉了!」她小聲地驚叫。 譚宗三忙去解衣扣。 「儂真像小囡一樣,一點都不會照料自己!」她奪過水盆,又去換了一盆熱的來,然後又去自己房裡等著。這次,有教訓了,過不了兩分鐘便來敲門催問:「在洗吧?」 「嗯……」 「嗯什麼?到底洗了沒有?」 「……這衣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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