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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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經易門並不是住不起帶花園的小洋房,更不是裝修不起。可以這樣講,只要他願意,不要說一幢兩幢帶花園的小洋房,就是整條由花園洋房組成的大弄堂,他也買得起。包括弄堂裡每一扇黑鐵門。鐵門裡每一座花園。花園裡每一棵珍貴的熱帶亞熱帶樹種。和噴水池邊上每一座希臘式大理石雕像。甚至包括每一幢小洋房裡的每一個大腳的「張媽」和小腳的「李媽」,他都可以統統買下來,而且根本不需要為此東奔西跑到處托人磕頭燒香去拆頭寸。 27 有一年,樓裡曾進過一架鋼琴。那時經老夫人還算年輕。琴是老式的德國琴。帶雕花的前撐架。黑色面板上刻著一圈像馬蹄蓮似的花飾浮雕。這種花飾在任何一個教堂正牆的門楣上都可看得到,也叫「迎春棒」。調音師說,這琴的音質怎麼那麼好,有金屬般的亮度。穿透力也老強的。經老夫人說,那當然了,你不看看我花了啥等樣的工夫,幾幾乎兜遍了上海灘上所有的琴行!但經老先生得知後,立即下令把琴退掉。理由很簡單,譚家還沒買鋼琴,我們經家怎麼可以先買?琴退了。第二年,譚家買了。也是德國貨。而且是三角鋼琴。琴凳上蒙著墨綠色的絲絨套子。樂譜架骨雕般雪白。黃銅螺絲鋥亮。經老夫人趕緊去問,現在總可以買了(口伐)?經老先生說,譚家剛買,儂急啥?一記悶煞。第三年,行市突變,幾十家琴行相繼漲價。價錢要比頭一年漲兩三成。據說到下半年可能要漲四成左右。老夫人實在忍不住,又去找老先生。老先生長歎一聲,指著老夫人的鼻子說,儂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我不讓儂買琴,難道只是因為一點鈔票問題?儂不想想,經家能夠有今朝,靠啥?全靠譚家。譚家是我0]經家的一隻,「老案」,「總根」。沒有譚家就不會有我們經家的今朝,明朝,後朝。老阿爸臨死前,千叮囑萬叮囑,叮囑我們不管到啥辰光,心裡一定要擺得平拎得清,千重要萬重要,首先一定要護牢這只「案」、這條「根」。一定要夾起尾巴過日子。永遠不可以跟譚家爭高低。永遠不可以眼熱譚家有的一切。不可以譚家住花園洋房,經家也要去住花園洋房;譚家買鋼琴,經家也一定追著去買鋼琴。假如那樣,天長日久,一定要出大事情的!一定不會有好報應的。 28 從此以後,經家小樓裡再沒響起過鋼琴聲。從沒出現過抽紗的挑花窗簾布。木框架上的咖啡色油漆永遠保持著一種似舊非舊的成色。八仙桌上永遠擺著一把樂源昌銅錫店賣出來的老式錫茶壺。壺蓋上永遠系著一小串用天臺金剛子(菩提子)做成的念珠。珠串上還墜著一只用羅布泊瑪瑙刻出來的「玉核桃」。 29 那天,夫人趙憶萱覺出,下班回家的經易門,神色相當反常。按過去的習慣,不管時間多晚,一進家門,放下皮包,接過憶萱親自送過來的滾燙的毛巾把和剛泡開的新茶熱茶,轉身就要去看他種在涼棚下的最心愛的兩大棵桶栽桂花了。他對待這兩棵桂花,真好像是一個癡心的父親對待自己永遠也看不夠的寶貝女兒一樣。一天不見,心裡就不得過。他常說:「可惜我沒有女兒。我要是有個女兒,一定讓她取名叫『桂珍』。」每每聽易門這樣說,憶萱心裡總是十分的歉疚,為自己始終沒能為易門生一個女兒、而且再也不能為他生女兒而歉疚,抱憾。有時甚至十分地痛心疾首。但那天經易門進得家來,卻破天荒地沒去看望那兩棵桂花。神情尚且有點發呆,皮包一直不離手;熱茶和熱毛巾把送到面前,都好像沒知覺似的。只是在憶萱暗示般地提醒了一聲之後,才仿佛意識到每日裡還有這樣一門「必做的功課」未做,便慌慌地接過茶杯和毛巾把,敷衍兩下,就轉身上樓去了。 趙憶萱搞不懂了,拿著茶杯和毛巾,在樓梯口看著經易門的背影,半天都沒能從種種不安的臆測和猜度中脫身。奇怪。真正是奇怪。經易門從來不這樣驚慌失惜的。他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遇事不慌。堅定不移。這個特點幾乎是天生的。你很難看到他創新一個什麼想法,甚至都很少從他嘴裡聽到什麼陌生的新鮮的名詞術語。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不能說他天生就反感這些東西。他實在是沒時間去玩弄它們。也付不起這個代價。十九歲那年,譚老先生就把譚家東西兩大管事房之一的西管事房交給他主理。二十六歲那年,已主政譚家的譚先生又責成他協助父親、因眼疾加重而不便管賬的經老先生,副理東管事房。譚家門裡姓譚的不姓譚的男女老少有幾十上百口,譚家門外直接簡接相關的店鋪廠家有好幾十家。這一切,都需要他這個二十多歲的人刀刀見血絲絲人扣地運作安排。一點不能差錯。差錯一點都沒法交代。對於他,一個想法或某種做法,新不新,並不要緊,關鍵在實用。管用。自小就有的嚴格訓練,加上天賦本能,使他對那些在實際操作中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思想和點子,極敏感極能心領神會。記得也特別牢。執行起來特別堅定。即便身處絕境也輕易不談放棄,輕易不做妥協,更輕易地不讓自己的情緒發生任何一點可讓人覺察的波動。故而,三十三歲的他,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竟都顯得那麼老成。平靜。讓長者感到那麼可信。可靠。如果一件事發展到了居然能讓他發慌的程度,那肯定已經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什麼事?憶萱想到這裡,一口涼氣絲絲地湧進心尖,腿腳也禁不住一陣陣發軟,毛巾和茶杯差一點從手裡滑脫。 30 事情是昨天發生的。昨天經易門去為譚先生抓藥,隨身還帶了一包特地托人從浦東鄉下取來的灶心土和兩斤柿餅。這是憶萱為譚先生尋來的一個偏方,說是把柿餅用浸濕了的綿紙包起來,拌在炒熱了的灶心土裡,繼續炒到綿紙微微發黃,取出柿子,每天午後服一隻,連服一個月,可望止血。貢獻秘方的那位老先生還說,《黃帝內經》和《金匱要略》裡都講到,陽絡傷則外溢,血外溢則衄血;陰絡傷則內溢,血內溢則後血。譚先生屬「後血」,當是「陰絡傷」,所以得午後服藥。午後陽氣漸消,陰氣漸生。此時服藥,同氣相求,藥力直達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也應了「以陰引陽」之義。經易門特別信服中醫。他總覺得,譚先生的病完全是讓那些只曉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西醫們耽誤的。 譚府內有自備的「藥房」。中藥房是早先的車庫改的。一平排三間。譚雪儔的父親、譚宗三的大哥、譚老先生譚景琦,一生酷愛汽車。酷愛外國名牌轎車。他在譚家花園裡起碼蓋了五六處這樣的車庫。去哪個洋行談生意,談到後來,很可能一筆生意也沒談成功,卻把對方一輛什麼二手車買了回來。還高興得不行。譚老先生歡喜汽車,卻有個毛病,不管什麼名牌貨,弄回來,他都要把它們重新油漆一遍,都要漆上他歡喜的那種深栗殼色。稍稍再帶一點紅。他要它們跟他廳堂房間裡所有家具的顏色一致起來。家具的顏色,他也只歡喜偏紅的栗殼色。這是一種產自國內雲南省紮諾佤雨林裡的紅木顏色。不是出產在泰國森林裡的那種紅木。他嫌泰國的顏色大暗太老。油漆時,他親自動手。不用噴槍。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樂趣就在這每一刷子的揮動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帶開去之際,顏色被顏色覆蓋,顏色被顏色更替,在覆蓋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時,聽得出那一陣陣極細膩極粘稠的吱吱呢呢糾纏絞和混同……這時他會從心底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徹心徹肺的通暢和舒坦……他自認為這方面的技術已經不次於江南造船廠的八級油漆工。有一次,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產生意的猶太朋友要回美國去打一場遺產官司,把一輛非常名貴的一九○八年產的福特T型「老爺」車寄放在他這兒。講好只是寄放。他卻忍不住把人家這輛車也漆成了偏紅的栗殼色。他雖然一再告誡自己,這車只是「寄放」,自己無權去改變它;也一再提醒自己,這車極為名貴,往它身上亂塗亂抹,最終要付出極昂貴的代價,而且還會嚴重傷害朋友間的情誼;有一度他索性用一大塊細帆布把整輛車都蓋了起來,讓自己「眼不見為淨」。但最終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熬到最後一天,他還是把人家這部車給漆成了粟殼色,並準備好了一篇很長的勸誡詞,希望這位朋友能從根本上接受他為他所做的這種「改善」。他反複試讀了好幾遍,自覺起碼有三處,或三處以上,是被自己的說詞打動了的,並摯誠地流下過熱淚。第二天,那位猶太朋友只等輪船一靠碼頭,就迫不及待地來到譚家花園,直奔車庫去看望他久違了,的「小寶貝」;一推門,看到「小寶貝」竟被塗抹成了那般可憐模樣,沒等譚老先生開口宣讀那篇用中英兩種文本寫就的勸誡詞,就哇哇大叫著一頭暈倒在車庫的水門汀地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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