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退伍軍人還有啥事兒?顧卓群不是已經給你們打了個報告麼?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中央還沖什麼退伍軍人事件,往這兒派人?!這不是給我們這些在基層工作的人添亂嘛!」高福海不高興地嘀咕道。

  「你又在胡說些啥呢?都把牢騷發到誰頭上去了?你高福海還有啥牢騷可發底?退伍軍人這事兒,還不都是你鬧底咧?!捅出這麼大底一個窟窿,你說沒事就沒事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宋振和還從來沒這麼跟高福海發過火。高福海果然不作聲了。這時聞訊趕來的張書記從宋振和手裡把電話拿了過去,通報,據氣象臺預報,明後兩天可能有雪,還可能是大雪,雪後普遍降溫。降溫幅度還相當大,可能會降到零下二十五六攝氏度左右。如果不能趕在大雪降溫前及時疏散這一萬多知青,後果就真的很難預料了。鎮政府馬上派人趕往岡古拉,協助高福海做好這疏散工作。「但是,萬一趕不及,這疏散工作就完全得靠你自己了。老高啊,過去,我們之間產生過一些誤會。有些剩餘問題看來還沒能得到及時的解決和處置。我想,這些都不會影響我們對當前這件事的處理的。老同志了嘛……人命關天啊……」張書記最後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不說那些狗屁話了!」高福海一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的生硬和粗暴,把一直在一旁幹待著的馬桂花嚇了一大跳。十年前,張書記那會兒還沒到哈拉努裡來當書記,只是縣機關的一個普通秘書。那年,省地縣三級組織決定再一次推薦高福海評選省勞模,派這位縣委的主要筆桿子「張秘書」來岡古拉整理高福海的先進事蹟。「張秘書」在收集整理材料的過程中,發現岡古拉有嚴重的「瞞報黑地」現象。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多年來,岡古拉私自開墾和種植了數十公頃耕地,沒有上報。作為一個省勞模,瞞產瞞地,當然是極嚴重的問題。高福海忙向「張秘書」解釋這些黑地的來歷。他說,當時,因為各地鬧「自然災害」,但上面又不讓下邊減低單產指標。考慮到,秋後按這種不現實的單產指標上調糧食的話,岡古拉一多半的人就吃不上飯了。為了「臨時解決本場職工幹部的吃飯問題」,場黨委才決定允許大夥在房前屋後種一點土豆苞圠之類的東西,以補充口糧的不足部分……

  「高場長,我是刨土坷垃長大的。你瞞誰,也瞞不住我啊。房前屋後刨點地,能刨出幾十公頃來?你把我當誰了?要不,咱們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後去丈量?你全場房前屋後這點邊角地,撐死了,我給你這個數。」他說著伸出一個巴掌,來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頃」。接著又說道,「那,還有六七十公頃呢?不會在各家各戶的床上擱著吧?你們岡古拉小家小戶的床也沒那麼大吧?」「張秘書」那會兒年輕氣盛,說話做事,都跟扛完麥捆,留在汗衫肩膀頭上的麥芒尖尖似的,紮得人渾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認,確實私下開了幾大塊完整的「黑地」種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確實全當口糧按人頭分到了全場職工嘴裡去了。他說他記著賬哩。你們可以查。我個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糧食,私分了一分賣糧款,就開除我黨籍。「張秘書」讓他把賬本拿來,一一查清,記下數字,帶回縣裡。兩個月後,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報批評,黨內記過處分,責成他在當年的三級幹部會上做公開檢討。從此以後,上頭再也沒有推薦過他去當勞模。他因此再也沒當過勞模。這一點,高福海當然感到心疼,但還不是讓他最痛心的。讓他最痛心的是,縣裡做出決定,要他把私種黑地三年來收穫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換算成麥子,全補交國庫。岡古拉本來種麥子就不多,產量也不高。這麼一來,在後三年裡,岡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號,幾乎全靠苞圠粉過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勞動節八一建軍節,每家視人口多少,發三到五斤白麵,包一頓餃子,蒸一屜白麵饃饃,讓全家人高興一回。而那種高興,激動,幾乎又都凝固在一種讓人心碎的靜默中。當爺爺把第一個白麵饃從熱氣騰騰的籠屜裡拿給他最喜歡的小孫子的時候,全家人居然都會顫慄起來,那種從心底裡湧出的喜悅,會讓一個人幾近崩潰而處於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場部的商店門口,卻總會有一些老職工,見到高福海,真心誠意地感謝他,感謝場黨委,讓他們過上了一個能有白麵吃的節日。這時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個大嘴巴,再躲到哪兒,捶胸頓足地大哭一場。當年秋後,他又下令開了幾塊「黑地」,索性將它們全種上麥子,並把收下的這些麥子全貼補到職工的口糧裡。鎮裡縣裡知道後,居然也沒把他怎麼樣。他們知道他跟他們犯上倔了。較上勁了。不再追究,並不是說那會兒政策已經變了,只是種黑地的單位和人太多,法不責眾。那就睜隻眼,閉隻眼吧。當然,也就更不能給他「省勞模」稱號了。他也逐漸地疏遠了這方面的關係和冷淡了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勞動節前後,上頭照例召集勞模們舉行一些公開的宣傳表彰活動,他或從報上見到,或從廣播裡聽到,回想起當年的榮耀和喧嘩,心裡多少仍會有些鬱悶和不平。後來,「張秘書」調到哈拉努裡當副鎮長。從副鎮長到副書記,從副書記到這一回的臨時黨委書記,他倆從表面上看,相處得還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會托人給張書記捎一車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蓯蓉幹和幾十斤黃羊肉。(岡古拉的大沙包上出產品質極好的野生肉蓯蓉。這玩意兒,外觀和顏色都像發育完好的男人陽具。數伏天,它們就那麼一根根凸出在滾燙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顯示著它那幾乎可以說是無可壓抑的生命力。據中醫大夫說,它是一種極好的壯陽藥物。)但誰都說,從發生「黑地事件」後,高福海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外表看,越來越情緒化,越來越不講自製;而從內心來說,卻一天比一天壓抑,一天比一天不願意走出岡古拉,不願去接觸外頭的人,越來越把自己「封閉」在這片完全屬￿他的高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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