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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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高福海突然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但韓起科覺得這場盼望已久的談話好不容易才得以進行,談到這兒,可以說才剛剛接觸到一些要害;因此,無論如何,即便拼著命,付再大的代價,他也得把這層窗戶紙繼續給捅下去,直到完全捅破了為止。「高場長,請您允許我再說兩句……」他真切地懇求道。高福海斷然吼道:「我讓你別說了!別說了!你聽到沒有?!!」他幾乎再次要完全失控。他抄起那部依然還沾著韓起科血跡的電話機,差一點又要向韓起科的身上砸去。但這一回,也許是話機上的血跡給他了某種異樣的刺激和提醒,使他在舉起話機的最後一瞬間,忍住了,沒再砸出去。但他整個顫慄的身子,抽搐的臉部肌肉,灼熱而憤恨的目光和翕動哆嗦的嘴唇,以及像一隻發怒的貓似的,整個都弓起的後背和繃緊的四肢,告訴韓起科,不能就眼前的這個話題,再跟他談下了。 是的,不能再往下談了。高福海不願意聽人說,他器重的人「心裡壓根兒就沒有岡古拉」。他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就是不願意聽人跟他提及這一點。這就像一個明知自己快要死去的病人,不願意聽到耳旁總有人跟他嘮叨,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一樣。經過這麼多年的苦苦掙扎,高福海覺得自己到底也沒能搞好岡古拉,沒能在各級領導跟前留下個好的印象。為此,他怨恨過這些領導,他甚至故意製造了並向外散佈了「高福海拘押退伍軍人」的消息,去刺激那些始終對他沒有好感的領導。(這一點,我們在下邊還會給大夥詳細地交代原委和過程。)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不會再有大的起色了。已經定局了。他也認命了。現在有人千方百計地要離他而去,離岡古拉而去,他想責怪這些人,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這個力量和力氣來責怪他們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都沒有這個資格來責怪這些人。因為是他自己沒這個能耐搞好岡古拉,沒創造出好的條件來留住這些人的心。不管這些人為了離開他,離開岡古拉,使用了多麼「卑劣」「惡俗」的手段,甚至……不惜把他說成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他都可以原諒……人嘛,本來就是個動物,說得再好聽,都有自私和向惡的一面……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到此為止了。只能到此為止了。他本打算在有生之年,求個平和,只想著把小分隊的這幾十個娃娃調教得順順溜溜的,擱在自己身邊,以保持住岡古拉不再出什麼大事,也就夠夠的了……但沒想到卻是這麼個結局……連自己調教了十幾年的這個狗屁孩子也這麼不聽話,那麼自有主張,那麼地不給自己一點平靜和安順…… 他恨恨地看著韓起科。這種憤恨、怨恨中所包含的絕望,失望和無望,是韓起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這一刹那,韓起科好像突然闖進一片自己熟悉的敬若神明的原始森林。突然發現這片森林正在往天坑裡倒塌。那一棵棵千百年的老樹,發出震耳欲聾的哢嚓聲,轟隆聲,驚散無數的鳥群和獸群,升騰起一團團巨大的塵埃,一起東倒西歪地向幾百米深處墜去…… 他覺得自己也在跟著墜落…… 他問自己,必須跟著一起墜落嗎? 他無法回答。他覺得頭暈目眩。無所適從。心亂如麻。但又熱血沸騰。他真想沖上岡古拉那面最高的大漫坡,沖著為黃塵和灰霧所彌漫的地平線,沖著那地平線上那幾百萬年前形成的黑色岩層褶皺,沖著那在冬季裡總要變得蒼白無神的太陽和若有若無的天空,拉直了喉管,抻開了嗓門,大叫一聲:「狗日的,你們到底想讓我咋著嘛!我才十六歲啊……」 哦,我的狼群…… 我的岡古拉…… 為什麼要倒塌呢?為什麼要用自己的百年之軀千年之軀去填那貪婪無底的天坑之缺呢?站住了。為什麼不站住了?我的狼群。我的岡古拉…… 韓起科就這樣,用一種同樣怨恨的目光怔怔地回應著高福海的盯視。大約過了幾分鐘,地窩子門外傳來一陣低啞的爭執聲。緊接著,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幾位股長喝退了地窩子門口那些持槍警衛的阻攔,大步跑了進來。不一會兒,趙大疤也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趙大疤是來報告趙光和另一個小分隊隊員的傷情的,說他倆剛才突然昏迷,體症微弱,危在旦夕。請高福海批准動用場部惟一的那輛卡車,緊急把趙光等人送鎮衛生院去搶救。朱、李等人則是請高福海去跟那幾十位知青代表見面的。他們告訴高福海,一萬多名知青和城市支邊青年已經出發了。知青代表請高福海去商談,那一萬多名知青到岡古拉場部後,怎麼安置他們。 「怎麼安置?你們說怎麼安置?你們不是已經跟這些代表在老朱家秘密嘀咕了好半天了嗎?」 「誰在那兒秘密嘀咕了?」朱副場長臉微微紅起。 「反正不是我。」高福海冷冷一笑道。 「老高……大約有兩千來人可能很快就要到了。隨後那一萬多名知青和支邊青年都會到達。這時候再說這種氣話,管啥用呢?歸根到底,您是一把手,您不發話,我們不是啥也幹不成嗎?」李副場長勸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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