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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那就是了!如果是自行車,還是舊車,就更不可能了。你這顆稀鬆腦袋!怎麼不想想,那夥退伍軍人買過自行車沒有?!而且還是舊車!」

  「……」讓高福海這麼一反問,韓起科還真讓他問住了。是啊,自打退伍軍人到岡古拉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帶著小分隊負責他們的安置和轉移,從來沒見過他們有自行車。誰會萬里迢迢帶一輛自行車上岡古拉來呢?即便是剛置辦的,也應該是新車,怎麼可能都是舊車呢?蹊蹺!

  「那能是誰呢?好幾十人哩。要不是那夥退伍軍人,那……這事情就更複雜了。」韓起科不好意思地喃喃道。

  「……」高福海往木圈椅的靠背上一仰,略略地歎出一口氣,輕輕地追問道,「真有那麼多的馬和自行車,還有毛驢子車?」

  「這,肯定沒錯。我親眼見著的……」韓起科忙答應。

  「……」高福海不作聲了。他閉上眼睛,粗重地呼吸,緊張地思考著。從韓起科報告的情況看,有幾十人在朱家聚會,這顯然是毋庸置疑的了。雖然現在一時還鬧不清這些人到底是些什麼人,但有那麼多人在一個副場長家聚會,而他作為一場之主,事先居然沒有得到一點消息。事先、事中,朱也沒來做任何報告,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允許的。尤其是在發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後,整個岡古拉的局勢已經變得十分脆弱了。恐怕再經受不住這樣一次新的騷動了。

  自己近來做事是不是顯得過於軟弱了些?對朱、李、趙他們是不是也過於顯得委曲求全了些?也許更不該一時衝動,把起科和小分隊都收拾了,反而使朱、李、趙他們覺得既有可能、也有必要跟他「得寸進尺」了?

  「但不這麼做,我又能怎麼做呢?幾十年了,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我還能怎麼著?」高福海呆坐著,緊張地默想著。「是的,我有許多可數落的地方。但是,我把自己整個兒地都搭進去了。他們真的就一點都沒看到這一點?他們到底想把我怎麼著?他們還以為自己真的能把我怎麼著?」想到這裡,他禁不住地咬住牙關,恨恨地哼了哼。如果不是小哈向他透露了「三五零八」會議的情況,讓他得知,這一回省地縣三級領導都下了決心,一定要解決他這個「岡古拉問題」,使他第一次真正感到那種「命運危機」,他大概還不會在朱、李、趙等人的「背叛」面前,表現得如此軟弱和遷就。他知道韓起科這個狗屁娃娃對他這種關鍵時刻的「軟弱」和「遷就」十分的不滿。但他一個十幾歲的狗屁娃娃,又懂得多少政治?幾十年來,各種辦法他都試過了,岡古拉才勉強維持到今天。起科這孩子是單純的,堅定的,但在這關鍵時刻,只有單純和堅定,又能管啥用?他只希望他別再給他添亂。但他已經感覺到,韓起科心中的那點「不滿」,正在走向失控。一個失控後的岡古拉娃娃,也許更可怕。他必須在他完全失控前,先擺平了它。然後再伺機慢慢收拾朱、李、趙等人。朱、李、趙等人也真夠惡的了,放出這樣一種輿論,說我高福海「精神不正常」。我難道真的不正常了?我不正常?我為什麼也要這樣去追問自己?難道我真的也感覺到自己有些……有些……不正常了?我居然還跟顧卓群這麼個年輕人去面對面地討論這事兒……而這小子居然跟我玩了個掉包計,換掉經我批准審閱的報告,夾進私貨,向上密報我「精神不正常」。我居然還要如此和氣地把他找來說事兒。我真昏了頭了?一點都把握不住自己了?這真是雪崩前的預兆?那種有如塌了大半邊天的雪崩,跟放大了一萬倍的妖魔似的,從嵬嵬群峰之巔,嘯叫著翻滾著震動著,張開一千萬隻雲遮霧罩的翅膀,以吞沒一切碾碎一切摧毀一切裹脅一切的威勢,直撲下來。

  哦,我的岡古拉……

  想到這兒,高福海略略張開一點眼縫,偏過一點頭去,情不自禁地從窗戶子裡向外瞅去。西沉的陽光這時已經顯得非常非常稀薄,又非常非常寡淡了。高坡上的那片白楊林也急速地躲進灰暗中。仿佛有個正在空中移動的巨人,把眼前的一切,一點一點地都收進了他那只黑布舊袋袋子裡……

  這時,張建國和孟在軍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他倆是奉韓起科之命去朱副場長家進一步探聽虛實的。兩人進得屋來,見高福海臉色鐵青,現場氣氛不是一般的緊張,剛張了張嘴,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趕緊咽了下去。

  「有啥話,快說。」高福海厲聲催促。

  「我……我們……想跟起科說……說一點事兒……」孟在軍結巴道。

  「有啥,就在這兒說吧。當著高場長面說。」韓起科示意道。「你們最後搞清那群人是啥人了嗎?」

  「搞清了。那群人既不是退伍軍人,也不是咱本場的老職工和連隊幹部。是一夥知青……」張建國和孟在軍最後報告道。

  「知青?」韓起科一驚。高福海頓時也吃了一驚。當時省裡各地的知青都在鬧返城。岡古拉和哈拉努裡地段偏僻,人心相對也遲鈍一些,這地區的一萬多名知青和支邊青年,暫時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動靜。雖說動靜不大,但高福海一直為這事提心吊膽著,覺得這場風波的到來總是遲早的事。

  「聽說,出面聯絡這群知青和支邊青年來開會的是朱副場長的兒子和李副場長的閨女。」建國和在軍兩人匆匆補充道。這兩位副場長的子女當年並沒有跟著受處分的爸爸一起來岡古拉,而是跟著他們的母親,分別留在了北京和省城。後來「文化大革命」,要求所有的學生,不管是大學的,還是中學的,畢業了,都得到農村,到艱苦的地方去接受「再教育」。他倆一想,去哪兒不是去,岡古拉畢竟還有當副場長的父親做依靠,便紅旗招展地跟著其他那些知青一起,來到了岡古拉。

  「他們也要鬧返城?」高福海趕緊問。最近他耳聞,各地知青和大城市支邊青年為鬧返城,有絕食的,還有衝擊各級黨委和政府機關的。難道朱、李等人還想利用這場風潮,在岡古拉進一步搞些名堂?還能搞什麼名堂啊?

  「詳細的,還不太清楚。但有人在傳,這兩天,中央要派人到岡古拉來檢查退伍軍人問題。所以那些知青和支邊青年,都想趁這個機會到岡古拉來找中央代表……」

  「誰說中央要來人?」高福海真的吃驚了。

  「這事兒,外頭已經傳了好些日子了……」孟在軍忙應道。

  「那你們怎麼不早報告?」高福海忙問,並很不滿意地瞪了韓起科一眼。

  「我沒聽說。」韓起科忙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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