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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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這是挺關心你。」一時間我反倒替馬桂花感到有些委屈了,便稍帶些嗔責的意思,跟他糾正道。 「……」他笑著揮了揮手,表示這個話題已經完全沒必要再繼續討論下去了。那種本能地要左右談話對手意志和主宰談話現場氣氛的那種強烈欲望和神情,不禁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高福海。啊,這爺倆真有非常非常相似的地方。這小子真沒有扯閒談的習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後,他就很一本正經地問我:「您來找我,是有啥事吧?」我淡淡一笑道:「不是來找你,是來看你,看一個病人。」他卻仍一本正經地挺直了上身,問:「有啥事,您只管說。」「好吧,那我就說了。先問幾個問題。行不?」我裝出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竭力沖淡話題的嚴肅性和嚴重性,以便談話得以順利地進行。「我這兩個問題,恐怕也是許多人都想來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和高場長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大了不得的事,使他突然間……突然間撤了你的職?」 「不是『突然間』。這不是突然間的事。不是。」他非常明確地答覆道,並仍然保持著那種坐姿,用一種怔怔的目光看著我,只是下意識地從那目光中淡淡地閃過了一綹苦澀。 「但給大多數人的印象,這件事是『突然間』發生的。大傢伙都非常吃驚。非常意外。你覺得呢?」 「那是因為大傢伙,也包括您,都不瞭解內部情況。」 「能讓我瞭解一點這種『內部情況』嗎?」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抬起頭來,仍用他那種不容人違抗的口吻說道:「先說你第二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嘛……當然是有關退伍軍人的。現在看來,高場長和你跟這批退伍軍人之間,並不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應該說,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讓人費解的是,高場長本人為什麼要對外誇大這件事的嚴重程度?他把這樣一盆臭狗尿倒扣在自己頭上,不惜搞得滿城風雨,驚動最高層,到底想達到什麼目的?他考慮過後果沒有?這是一個正常人的做法嗎?」 「您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同意那種混蛋看法,認為高場長的神經已經不正常了。是嗎?」他的臉色一下蒼白了,目光驟然間也嚴厲起來。 「你知道外頭有人持這種看法?」 「不是外頭。哼……」他冷笑了一下,便把頭低了下去,不再說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邊我越來越擔心他會拒絕回答這麼一個十分敏感又特別「尖銳」的問題,正想著怎麼用另一個話題來挽救這局勢,他卻站起來,說道:「我可以跟您說一點情況,但不在今天。」 「怎麼,還得挑個好日子再談?」 「一會兒,我要去辦點事兒,原先就約好的……」 「這麼神秘?那好,你覺得咱們什麼時間再談?」 「除了今天,哪天都合適。」 「行。明天。明天趕巧是休息日。全場都放假。還是我過來。還來吃你的拌面。咋樣?」 那時候,岡古拉實行的是十天工作制。也就是說,十天一休。農忙除外。這「除外」的意思是,趕上農忙,就沒有休息日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往高地上趕,卻遇見了一個岡古拉冬日罕見的大霧天。濃霧掩蔽了一切,讓我差一點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那口泉眼兒和小木屋,木屋的門上卻上著鎖。大間小間的門都上了鎖。那匹馬也不在。我相信他是個守信用的人。肯定是臨時出了什麼事,迫不得已外出了。我在大霧裡等了他一個來小時,渾身上下凍得都沒法忍受了,才聽見一陣馬蹄聲從遠處急促響來。不一會兒,他就跟一團魔影似的出現在那一片深灰色的大霧之中。栓好馬,進了屋,他卻說今天談不成了。得改天再談。也不說原因,只說是臨時出了點兒事,他是特地趕回來跟我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就得走。至於改在哪天再談,他說:「暫時還定不了。但一兩天之內,咱倆肯定再談一次。就這樣吧。」他帶著一點歉意,匆匆地說,顯然是急於要從這兒脫身。我當然不能過於勉強他。看他重新鎖上木屋的門,縱身上馬,轉眼間便隱沒在大霧的濃密處。 已經被撤職了的他,還在忙啥呢?我站在木屋的屋簷下,打著寒戰,思問。 即使被撤了職,仍會很不甘心地去做一些自己覺得必須要做的事,這才是真正的「韓起科」。我呆呆地望著他和那匹馬的背影,繼續思問著。 回到學校,已過了下午飯的檔口(休息日,只開兩頓飯)。我讓伙房裡趕緊給我熱了兩個涼饃,又打了點苞圠糊糊,從那排列在牆根兒前的一溜泡菜罎子中,挾了幾根醃尖椒和酸豆角,吃完,便躺下,一覺起來再看我那塊雙鈴馬蹄鬧鐘,已然快五點了,覺得有點頭昏腦脹,想找盆涼水來激激。再去伙房,人都走了。門也鎖上了。一想,也是的,今天是休息日嘛;便趕緊舀回半盆雪,用力擦了擦臉,果然清爽許多,給爐膛裡填滿柴,再鎖上宿舍門,四處去轉了轉,居然整個校區都空空蕩蕩,連根人毛也沒見著;再回到宿舍裡,獨自坐著發了會兒呆,只是在想,什麼事,逼得韓起科放棄對我的承諾,急著去處理?肯定不會是件小事。可能會是件什麼樣的事呢?我緊張地在腦子裡梳理著,但到最後也沒理出什麼頭緒。不一會兒,天色便暗得必須上燈了。這時還不到送電的時間,我又懶得去點那油燈,便讓自己繼續在黑暗中默坐,想著何不趁這機會去馬桂花家走走,一方面可以去看看馬桂花,另一方面也可以從馬立安那兒再打聽一點情況,進一步熟悉熟悉她和她的家人,豈不一舉幾得?這麼一想,倒也興奮起來,忙端起搪瓷缸,把剩餘的那半缸涼茶咕嘟咕嘟喝了,再帶上那個能裝四節一號電池的長把手電筒(關鍵時刻絕對能拿來當防身武器),再把那把老七九步槍刺刀揣進袖筒,推開門去,才發覺天上紛紛揚揚地又下開雪了。 我這「高級中學」的原址,是野戰部隊某師一個教導大隊的駐地。邊境烽火平息,眾多野戰部隊調防,教導大隊也跟著走了,空留下這個大院和一片營房,還有一個頗具規模的操場。早有人要上這兒來拆磚和門窗,還有椽子和檁條。高福海制止了。後來又有人建議將它改作倉庫,馬場,驢圈,機修基地等等等等,高福海都沒答應。就這樣空關了兩三年。常看見高福海獨自一人上這兒來發呆,或站在那高聳的旗杆底下,或站在靶場的大土堆前,一動不動地目送落日西沉。許多人說,他是在追憶、懷念自己當年的軍旅生活。也有人說,他這時的心情,就跟一個「土財主」似的,平空得了一大筆錢財,抑制不住那份激動和興奮,總要半夜起來數數那叮噹作響的銀元,過一過發財癮一樣。但最後,人們才清楚,他把這個院子留給了他早就想辦,但又一直沒那個決心辦的「高級中學」。那天,我到學校去報到,他還一再叮囑:「別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說了。就是院子裡的一切設施,要盡可能地保持原樣。邊境上的事情誰也說不好。啥時候野戰部隊又要回來使用這大院,我們得保證人家及時用得上。槍聲響,老子上戰場。林彪倒了,他說的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耽誤了打仗這件頭等大事,誰的腦袋都別想保住!這一點,可不能含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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