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你瞧你瞧,還要我到高場長跟前去替你為韓起科求情。可你……不過這要是真讓你特別為難,那就算了……」我故意退讓了一步,並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這一招果然見效,她馬上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我似的,愧疚地瞟瞥了我一眼,然後,吐吐吞吞地說道:「聽說是你們鎮機關的一個什麼人。」

  「鎮機關的人?誰?」

  「這,就不太清楚了。高場長也沒細說。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

  鎮機關的人?誰?誰會留心收集我早年的這種生活細節,來向高福海報告?機關裡真有高福海的「線人」?有趣!聯想到高福海能那麼詳盡地掌握「三五零八會議」的情況,這個「線人」應該是張宋二位身邊的什麼人。誰呢?忽然間,一個嫌疑對象一下在我視線裡蹦出——小哈。哈采英同志?對,我怎麼把她給忘了呢?她是宋振和身邊的人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是岡古拉人。是的是的,她親口跟我說過她是岡古拉人,她一大家子人在岡古拉生活過許多年,後來是宋振和這小子把她和她的一家子調到鎮上去的。離開哈拉努裡前的那天晚上,她來給我送行,還送了一本馬卡連柯的《教育詩》給我。臨了要走了,她還突然說了一句,她這些年一直挺懷念岡古拉的……她說外頭的人都不瞭解岡古拉荒原,更不瞭解長年生活在這荒原上的岡古拉人。他們也不可能瞭解岡古拉荒原和岡古拉人。她說外頭的那些人卑視岡古拉,瞧不起岡古拉,只表明他們是一幫特別自以為是,特別自作聰明的傢伙而已。在她看來,這些傢伙一個個都特別可笑等等等等。哦,她還說什麼了?記不住了……當時,只顧著欣賞她說話時的那種特殊神情了——因為,平時很少看到比較沉默寡言的她一口氣說那麼多的話,也很少見她能把話說得如此「咬牙切齒」和「淋漓盡致」。一旦真的看到時,認真體會了一把一個長得並不好看的小女子,一旦「惡向膽邊生」時,那種從每一個骨節眼兒裡煥發出的神采魅力,還真就被她完全吸引住了。

  「高場長沒跟你們說,那個給他透消息的人是男是女?」我再向馬桂花追問。我得落實這個「線人」到底是誰。

  「沒說……」

  「也沒說是在機關幹啥的?比如,在保密室什麼的……」

  「沒說……」

  「哦……」我很失望地歎了口氣。但我還是認定了這個「線人」就是小哈。因為有一回——大約是半年多前吧,這位哈采英同志到我辦公室裡來通知什麼事,說完事,居然呆著沒走,一直盯著我那破玻璃板看,過了一會兒才問:「原先你這兒壓著的那張紙條呢?」我笑道:「幹嗎?早撕了。」她還不信:「不會吧……」我當即把玻璃板起開,驗證給她看。她還惋惜地歎道:「撕了幹嗎?那句話說得挺好的。」第二天中午,去食堂打飯。先行已經在那兒排著隊的她,破天荒地招呼我過去,讓我加塞兒到她的前頭,並在後邊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話,讓我記憶猶新。她說:「喂,『腳印』同志,你真把那麼好的一段話給撕了?」

  機關裡,除了她,沒人會認為這段話真有多好。那麼,一直「深藏」在哈拉努裡鎮機關,為高福海提供種種「情報」的,就是這位小哈同志了?!!

  我下意識地再次抬起頭去打量馬桂花,下意識地拿眼前這位「小桂花」去跟我記憶中的「哈保密員」做比較。這時,「小桂花」恭恭敬敬地坐在我那張招待床的床沿上,雙腿併攏了,兩隻腳也併攏了,兩隻手撐在床沿上,完完全全像一個荒原深處人家初入洞房的新娘……她和小哈一樣,神情中都有一種我非常熟悉、又特別需要的東西,那是一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又總在撩撥我心尖,讓我躁動而又在渴求著。從遠處看,你會覺得,她們對自己正在經歷的一切都是絕對認命的。但走近了再細看,她們也有渴求,也是不滿,更在祈望。我真想輕輕地走過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跟她說……說一句什麼……我忽然想起,在「屠宰場」她那個大房間裡,她那張床,床腿是土塊壘的,床板是用葦把子,或紅柳把一類東西替代的。印花床單早已褪成淡黃色的了,床沿上也鋪著一塊塑料布,但不像小哈床上鋪著的那塊是從商店裡買來的。她這一塊更像是用運送化肥的包裝袋改制的。床前整整齊齊地並排放著四塊紅磚,紅磚上放著一雙帶搭襻的黑布鞋。「搶著在我進屋前,連自己的襪子都給收起來了,為什麼沒想著把這雙布鞋收起來呢?」當時我還暗笑了一下。但後來,我總不住地要去注視她那雙放在磚上的鞋。感覺中,好像她悄然隱身坐在床沿上,故意只露著自己那雙腳和鞋,在傾情注視著這冰冷的「屠宰場」以外正發生的一切……

  當時,我還暗自告誡自己,她還沒滿十七歲,而你又剛到岡古拉,還肩負一份重要使命。感情這種事尤其不能操之過急,更別過分放縱了自己。但我馬上又反駁我自己:我怎麼放縱自己了?又怎麼操之過急了?更何言「過分」之有?我不就是看了兩眼她這雙鞋嘛(而且還是悄悄地看的),暗自想像了一下她整個的人和她那雙腳……悄悄地尋找了一下彌漫在她這屋裡的乾草(青草?)氣息……哦,你聞到過,剛進入夏日的那頭一個十天裡,鮮嫩的苜蓿草還沒開花時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清香嗎?你聞到過成千上萬公頃紫木樨長到你齊胸高以後,一下子綻放出那無數小胡蝶般大小的紫色花朵時,發出的清香嗎?不,不是讓你遠遠地嗅一下,而是讓你全身心地投入進去,整個「淹沒」在那紫色小花的大海深處,你所能接受到的那種氣息,那種非常非常濃烈,卻又非常非常清淡悠遠的氣息……

  哈哈,你沒有吧?嘖!

  十五、包圍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事情急轉直下,小分隊的人忿然包圍了高福海家……

  就在我剛要離開招待所,去高福海家的那一刻,從招待所管理員老牟的嘴裡,我們得知,小分隊的二十來個隊員在范東和張建國的帶領下,包圍了高福海家,要求高福海「寬恕」並「留用」韓起科。老牟還說,高福海剛打電話過來,讓馬桂花趕緊去他家,幫著處理這件事。「這些死娃子,咋弄的嘛,腦袋瓜子裡都長滿了堿蒿蒿呢?!」馬桂花蒼白著臉,一路上都在惴惴地埋怨著她的那些小分隊隊員。

  聽說小分隊隊員包圍了高場長家,場部直屬連隊不少的職工家屬和一部分場機關幹部也都趕了過去。不過,他們還算懂事,並沒有都堆到高家的大門口,只是遠遠地擠在高家周邊林帶裡,站在那齊腳脖子深的雪窩窩之中,靜靜地等著看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每個人臉上都顯露出一種極度困惑和極度興奮的神情,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場機關組織組的一個幹事奉高福海之命,在大門外迎候著我和馬桂花。

  「那幫不長腦子的傢伙呢?」馬桂花一邊問,一邊向屋裡大步走去。進了屋,果然看到那幫「不長腦子」的傢伙,烏泱泱地擠在大屋子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個垂眉耷眼,屏氣斂息地,沒半點「請願」和「申訴」的氣勢,反倒是像一夥受訓斥的「小媳婦」。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馬桂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低聲埋怨道:「你們想幹啥呢?是嫌高場長給韓分隊長的處分太輕了,還是怎麼的?」非常瞭解高福海為人的馬桂花擔心,小分隊的人這麼一鬧,反而會激怒高福海,使他加重對韓起科的懲處力度,結果就會對韓起科更加不利。小分隊的這些娃娃剛才也是一時衝動,有人帶頭一吼叫,就都跟著來了,但等真的走進高福海這大屋,一旦真的面對了高福海,他們不僅不敢有絲毫的不恭,還習慣性地緊張和哆嗦起來,腦子裡一陣陣地發脹,發木,空白,原先準備好的那許多話,嘀嘀嘟嘟地全說不清楚了。他們正為此感到憋屈和窩囊,可又無法自行從中解脫。馬桂花的到來,又這麼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他們這一下,恰好為他們啟開了一個發洩口。他們正要衝著馬桂花吼叫,韓起科緩步走了進來。

  韓起科不是高福海叫來的。他自己要來。他想勸阻這些小分隊的隊員。他覺得這是自己應該盡的一點責任。事先他請示了高福海。高福海既沒說你可以來,也沒說你別來;只是默認了韓起科的這個請求。高福海默認,當有他的目的。一會兒,我們便就能看到他這裡的用意了。

  韓起科進屋以後,沒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但所有正在大聲嚷嚷的小分隊隊員,驟然間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大屋裡一下子變得很靜。很靜。他們都向著他站的方向,轉過了身去,憐惜地憂慮地打量著自己的這位前任隊長。一夜未見的韓起科,此時略顯得有些憔悴,但仍做出一副很坦然的樣子,把雙手插在他那件單薄的大衣衣兜裡。他沒向這些隊員們走去,同樣只是略略側過一點身子,向他們很平靜地發出幾聲責問:「你們幹啥呢?啊?幹啥?」

  「……」沒人作聲。沒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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