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十三


  然後,他常規性地問了我一些個人和家庭的情況。正聊著,屋裡的電話鈴響了。響了好大一會兒,他沒反應。(看樣子,他耳朵的確有點背。)我和韓起科自然是早就聽到了。但是,高福海不作反應,不發相關指示,我和韓起科自不便說什麼。於是,電話鈴繼續頑強而固執地響著,終於傳進了他耳朵。一開始他並沒有想要理會它。但這個打電話的人也夠倔的。繼續不停地在要著。他終於忍受不了了,臉帶慍色地皺了皺眉頭,拿眼光示意了一下韓起科。韓起科忙進裡屋去接這個電話。韓起科對對方這時候打電話來「騷擾」高福海,也挺不高興,一拿起電話就大聲說了句:「你幹嗎呢?高場長正說著話哩。啥事?我是韓起科。快說話。」因為他把嗓門提得挺高,聲調也挺沖,說的那些話,在門外的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誰?你是誰?大聲點兒。再說一遍……」他繼續喊叫。高福海便向我解釋道:「可能是個長途。這狗屁線路質量不好,接個長途電話,真費勁。」但,緊接著,韓起科的聲音馬上降低下來了,好像是要說什麼悄悄話似的,並且還把通外間的門關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神色匆匆地走到高福海身旁,附在他耳朵旁低聲說了句:「您電話。」「什麼大了不得的事,你接了不就完了?我跟顧校長正說著話哩。」「您還是去接一下。」「誰打來的嘛?」高福海瞪大眼逼問。「您……您還是去接一下。」韓起科怎麼也不肯說出打電話那人的名字,只是低聲地催促高福海去接電話。精明的高福海立刻覺出這電話非同尋常,便跟我打招呼:「你說當這場長受罪不受罪?整天陷在這沒完沒了的雜拌事兒之中。唉!你坐一會兒,喝口茶。賞賞我那些花。都是地道的北京品種。我連養花的土都是從北京拉來的。這裡還是有些講究的。你瞧瞧。瞧瞧。」說著,便支撐起行動略有點兒不便的身子,進裡屋接電話去了。韓起科沒跟著進去。不說別的,只按待客之禮,他也得在外頭陪著我啊。但看得出,他人雖然在門外,心卻還牽掛著裡屋那個「非同尋常」的電話,頗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並且一俟高福海進了裡屋的門,便過去一把把門嚴嚴地帶上了,好似怕我「偷」聽到什麼。「出什麼事了?」我心裡暗自嘀咕。為了緩解現場突然緊張起來的氣氛,我主動找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來跟他閒扯。他似乎也無心來應我的閒扯,老用眼角的餘光去掃那裡屋的門。過了不大一會兒,門突然開了,我跟韓起科都以為高福海打完電話了哩,便忙站起,去回應他。卻不料他只是探出個頭來,對韓起科嚷著:「你來替我接一下。這線路真沒法再湊合了。」原來是他聽不清對方說話的聲音,讓韓起科去替他接聽這電話。

  韓起科進屋後,外邊這「大廳」裡儼然只剩下我自己一人了。我呆呆地坐著,不敢隨意亂動。突然降臨的寂靜,使我越發不安起來。直覺告訴我,這個「非同尋常」的神秘來電,一定跟我有什麼關係。否則,剛才韓起科的神情不會顯得那麼的不自然,也不會死活不肯當著我的面跟高福海說明那個打電話人的名字。

  「誰又在跟高福海通報什麼情況?會不會是參加三五零八會議中的哪一位?」我暗自捉摸著,猜測著。高福海多年來雖然一直偏隅一方,但他有許多老戰友老部下分散在全省各條戰線和各個部門,對他的能量絕對不可低估。假如現在有人向他「揭發」,我此次來岡古拉就是來搞他的「情報」的,他會怎麼對待我?想到這兒,我還真有點坐不住了。但我又勸我自己,不會那麼倒黴吧,到岡古拉的頭一天,居然就會被人「揭發」出來。如果真是這樣,老天爺也跟我太過不去了。為了鎮靜下自己,一口喝幹了茶杯裡剩餘的涼茶,起身上窗戶子跟前去「欣賞」高福海那些心愛的「北京花木」。但等我剛走到窗戶子跟前,身後的門扇吱嘎一聲響了,韓起科大步從裡屋走了出來,對我說:「出了點麻煩事。高場長一時半會兒可能跟您談不成了。他請您先回招待所休息。真對不起。」說著,他用另一部電話機,跟誰說了幾句。不大一會兒,馬桂花便奉命匆匆趕來,把我帶回了招待所。而一直到我離開那個黑楊樹板子建起的大屋子,高福海居然再沒露一下面,更沒跟我招呼一下。韓起科也只是禮節性地把我送到大門口,最後的握別,也很敷衍了事,沒等我轉身,他卻逕自轉身回裡屋去了。後來還是馬桂花追過去叫住他,低聲問了些什麼。雖然離得不算遠,但我已經走出門,開始往那個木臺階下走了,又不好意思站住了細聽,只聽韓起科對她吩咐了這麼一句:「先按原先安排的做。有什麼變化,我會及時通知你的。」

  晚飯是馬桂花陪我吃的。韓起科和高福海一直沒露面。從馬桂花偶爾說漏嘴所透露出的一句話裡,我得知,這頓晚飯,原先高福海準備親自來陪我。來不了的原因,是因為「出了點兒事」。「不過也沒啥。這些年,老有人對我們岡古拉有成見,瞧不起我們,想欺負我們岡古拉,但到了也沒能把我們岡古拉咋樣。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的,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就是給這些人畫的像。您吃。高場長說您不喝酒。您真不喝?在上頭機關裡待過的人很少不喝酒。高場長還說,您爸特能喝。他也奇怪,那樣的老子生個兒子怎麼不喝酒,轉種了?」馬桂花說到這裡,忍不住捂住嘴,一笑。但她這番話卻讓我聽得「膽戰心驚」。這位「高場長」還真把我瞭解了個「底兒掉」啊!她剛才說的那個「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是不是就是在影射我呢?但看她那副特別純真的樣子,好像對我沒存什麼戒心,更沒半點惡意,又讓我稍稍放下了些心。她一邊勸我好好吃,一邊自己不由分說就先幹了兩個大白麵饃下肚。要知道,這招待所食堂裡的白麵饃,一個足有四兩重。吃完了,看樣子還沒夠哩。後來,等我娶了她,在結婚圓房的那個晚上,我跟她開過這麼一個玩笑:「桂花,你知道不,為了娶你,我可做了不少準備。最重要的一個準備,你知道是啥嘛?」「是啥?」她羞羞地問。我笑道:「攢了一百來斤糧票,準備供個大肚婆娘哩。」她刷地紅了臉,撲過來要捶我,並啐道:「嫌我吃得多,就別娶我嘛。一百來斤,怎麼夠我吃啊?」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唉,想起那一段跟她之間曾有過的單純而舒心的日子,又怎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一些令人揪心的變故呢……

  吃罷晚飯,她又把我帶回招待所。一路上挺神秘地保持沉默。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招待所不久前剛接待過那些退伍軍人,處處還張貼著大幅歡迎標語,處處充斥著消毒用的石灰水氣味兒。我們剛走進招待所大院那個月亮門洞,便聽到有人突然從暗處大喊了一聲:「敬禮!」。我忙抬頭去看,院子裡早已「黑壓壓」一片冒出三幾十人的隊伍。隨即,路燈也突然間亮了。(哈,這幫狗屁孩子,還跟我玩「舞臺效果」哩。)隨即,從隊伍裡便齊聲響起炸雷般的喊叫:「歡迎校長。歡迎校長。歡迎歡迎歡迎,校、長、同志!」然後,作為當天的「值班長」,那個一路上總用尿尿來逗樂別人的趙光,此刻卻一臉嚴肅,用極正規的軍事化跑操動作,跑到我和馬桂花面前,「」地一下,向我敬了個軍禮,並報告道:「校長同志,岡古拉農場高級中學全體學員(請注意,他說的是『學員』,而不是通常說的『學生』)奉命集合完畢。請指示!」完全規範,完全軍事化啊,一掃我幾個小時來內心的忐忑,甚至讓我有點激動起來,下意識地整了下「著裝」,上前兩步,站到隊伍正前方中央,也向「同志們」回敬了個禮。(據小分隊成員後來回憶,我當時那個「敬禮」動作,做得特「臭」。要不是馬副分隊長事先給他們打過「防疫針」,他們最不濟也要給我一大哄。他們告訴我,馬副分隊長事前是這麼跟他們打『防疫針』的:據瞭解,新來的這位校長既沒當過兵,也沒受過嚴格軍訓,但是,只要高場長不改變原先的決定,我們就得對他表示一百二十萬分的尊重和服從。不管他在檢閱我們時,在隊列前出什麼「洋相」,都得繃住勁兒,不得起哄。違者嚴肅處理。)然後,他們又以分列式的形式,分男隊和女隊,從我面前正步走過,再次接受我這校長的「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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