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九九


  「小小!」泉英一下沖到勞小面前,大聲叫道,「你給我出去!出去!你要是不出去,我就不談了。」這個溫文嫺靜、向來頗能忍辱負重的中學女教員,在關鍵時刻關鍵場合還是顯出了她「為人師表」的決心和堅守「原則立場」的本色。她知道邵長水他們是代表公安廳方面來找她談話的。她知道他們是在偵破東林這個案子。她知道自己應該講真話。她知道講真話的人到最後是不會吃虧的。她知道,即便因為說真話遭遇什麼坎坷,根據為人的一貫道德守則和社會法規,她仍應該不顧一切地向著代表組織而來的邵長水他們說出真話。

  幾十年來,她也是這樣去做的,也是這樣教導著自己一撥又一撥的學生們的。但是……但是……但是……今天面對著東林的遺像,眼看著那些花圈上的黃白色菊花一天天枯萎,這屋子裡再也不可能響起東林那堅實而輕快的腳步聲……她覺得要自己說出真話竟然是那麼的艱難。過去每每遇到這樣重大的事情,總有東林為她拿主意,總有東林出頭露面去處置。俗話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兒扛著。現在「大個兒」不在了:她心裡一下空了。她知道這空檔是永遠也填補不上了。她恍惚。她不知所措。她害怕……她哆嗦……她知道,東林的死跟這個家以外的那個社會、跟那個社會正在發生的變異和動盪是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的。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一切。她不知道哪一天會有怎樣的一輛卡車,一雙同樣罪惡的手在門外等著她和小小……

  ……足足有幾十秒鐘的時間,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和同樣倔強不肯退讓的小小面對面地僵持著:後來還是邵長水他們把小小拽出了屋子。泉英才頹然跌坐在椅子裡,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無比歉疚地對邵長水他們說:「太對不住你們了: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沒事……」邵長水忙安慰道:

  「泉嫂,您不必害怕,有話只管照直說,廳裡會採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護您一家人的安全。」跟邵長水一起來的那位女同志也上前來安慰道。

  「我不是害怕……不……不是害怕……」泉英站起來勉強地笑道,但連日的悲痛,寢食失常,再加上剛才那突然的爆發,使早已處於心力交瘁中的她再也支撐不住了,搖晃了兩下就倒下了。邵長水等趕緊把小小叫進屋,幾個人一通忙亂,把泉英送到附近的醫院,經過大夫仔細檢查,說是並無大礙,只是悲哀過度所致。回到家,把泉英安頓著躺下,從家裡翻出些紅棗枸杞銀耳之類的補品,趕緊給燉上,又囑咐了小小不要再跟她頂嘴,並留了電話號碼,一旦情況有變,讓小小趕緊通報。

  但沒料想的是,邵長水等回到龍灣路八十八號不久,就接到小小的電話,說是要跟工作組的同志「談談」。

  「還是先照顧好你母親,別讓她再增加思想負擔……」邵長水在電話裡勸說道。

  「是我繼母讓我來找你們的。」小小在電話裡答道,「她覺得剛才挺對不住你們的。耽誤了你們這麼重要的事,實在不好意思。」她告訴邵長水,她已經在八十八號傳達室裡了,「我在用手機跟你們通話哩。」

  小小告訴邵長水,他們從勞家走後,她繼母冷靜地想了想,把小小叫到床前,先檢查了自己剛才的態度,然後就讓小小立刻去找「工作組同志」,把被她中斷了的這場談話「趕緊繼續進行下去」。她對小小說:「你想說什麼就跟他們說什麼吧。我想,這也是你父親希望我們做的。當然,你要慎重。因為我們提供的任何一點情況,都可能影響工作組下一步的工作,影響到他們能否準確破解你父親之死的謎團。事關重大。至於別的……我想,只要我們自己實話實說,別的……別的……暫且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你繼母真是個好人……」邵長水感慨道。

  「是的……」小小眼圈略略地紅了,「一會兒,她還會親自來找你們談的。她說有些情況我不一定知道,她也不想讓我知道。所以,她要單獨找你們談。」

  「那敢情好。不過你繼母她身體這麼虛弱,還是我們上家去跟她談。」邵長水忙應道,並小心翼翼地問道,「剛才在你家時,你說到你父親在事發前經常會跟你們談到顧代省長……」一邊問,一邊注意著小小神情的變化,惟恐問話不當,把她給嚇住了。

  「是的,他特別感慨,一方面確實感到顧立源很優秀,很突出;感慨在陶裡根那樣的小地方能湧現一個像顧立源那樣優秀的領導人材,確實是件百年不遇的好事;同時他又感慨在陶裡根那地方當官,要不變也很難……」

  「為什麼?」邵長水發現小小很願意把談話深入進行下去,便趕緊問道。

  「他說,在陶裡根那地方當官,那才真正是『味道好極了』。那味道好到能讓你忘了自己到底是誰,用一句能用的俗話來說,就是能讓你完全找不到北。到後來,你要不變都難。我父親說,在那種環境下,把誰放在那兒,放到那樣的位置上,都得變,只不過是變名變少、量變還是質變的問題而已……」

  「他詳細跟你們講了顧代省長在那段時問裡到底發生了哪此變化沒有?」見小小並不回避顧立源這個敏感話題,邵長水便又試探著從這方面追問了一下。

  「那倒沒有……」小小立即回答道,但叉趕緊解釋,「不是我不願跟您說,他真沒有跟我們詳細講這方面的情況。您要知道,他幹了一輩子的公安工作,特別講究什麼內外有別、不該說的絕對不說……那段時間裡,他在家說的已經夠多的了,已經讓我和繼母特別吃驚了……」

  也許是看到邵長水不無有些失望,小小便忙補充道:「有一句話,他跟我們講過多遍……」

  「是嗎?哪句話?」邵長水果然馬上打起精神追問。

  「他說,陶裡根這地方就是格澀,別瞧淘裡根偏僻遙遠,它還真是個出人才的地方,但也是個毀人材的地方……」

  「比如說……」

  「比如說,陶裡根那地方的人太會伺候領導了。就拿電視臺來說吧,在顧立源以前,有一任市委書記是陝西人,電視臺就老播秦腔。後來有一任書記是江蘇人,電視臺就老播錫劇,有一任書記是福建人,電視臺就改播高甲戲。整個把電視臺變成市委書記個人愛好的點播站了。到顧立源上任,池們得知顧立源在大學裡還是校內一個詩社的成員,一度曾熱衷過詩歌朗誦,於是在綜藝欄目中,不斷安排詩歌散文音畫配。文化系統也在各區縣各街道各學校各社區組織詩歌朗誦小組,毫不誇張地說,當時在陶裡根市內擁有的詩歌朗誦團體,數量之多,活動經費之充足,演出之頻繁,絕對能比全省的總和還要多:而聽著那鳥語一般的錫劇和高甲戲和酸不溜丟的詩朗誦,陶裡根市民居然沒人提出任何異議,就那麼忍受了。

  當然,話又得說回來,他不忍受,又能咋的?再比如說,顧立源在兼任市委書記和市長以後,太忙,市委常委中居然就有同志主動提出,『為了保證顧書記有更多的時間集中精力去運作大事,以後討論研究一般問題的常委會議,就不必牽扯他的精力了。我們幾位研究商量一下,初步做個決定,再向他做個彙報,再由他最後拍板就行了』。久而久之,顧立源推翻市委常委會決議的事就經常發生了。書記淩駕在常委會之上的事,在陶裡根就成為『正常現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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