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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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沒敢去細問。我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跟我說的。他這個人雖然有時也會顯得非常「天真」和「率直」,但更多的時候還是顯示出老公安特有的那種城府。他不想告訴你的事情,或者他覺得不應該告訴你的事,他絕對「守口如瓶」。絕不含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知道,那天他根本就沒見著余達成。不是余達成沒時間,而是他根本就不想見勞東林。而且他感到,那天余達成像躲瘟疫似的躲著他勞東林:他一開始托余達成身邊的工作人員捎話給余達成,他有急事要跟他談一下,只需要十分鐘時間,但必須談一談。余達成居然連這可憐兮兮的十分鐘時間都不給,還讓身邊的工作人員帶話給他,有事,等他回省城再說,別在這兒給他找 麻煩。這話,東林一聽就覺得彆扭:回省城?省城離陶裡根六七百公里,幹嘛舍近就遠呢?再說了!啥叫「別給他找麻煩」?你當時說過,今後有什麼事,可以及時來找你:還約束我,一定要去找你,不能去找其他人。這又怎麼的了,到我真吃緊,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那兒就把這些說過的話做過的聖諾全當放屁了?一開始東林還認為這些話指定不是餘大頭的原話,是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胡謅」出來的。再說,這時人家正陪北京來的客人活動,確實也脫不開身,於是他忍了忍,又在賓館的大堂裡等著了。 他想,等余達成宴請完賓客,回房間去休息,路過這兒的時候,堵住他,當面再跟他約一下肯定能成:這樣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等余達成等一行人酒足飯飽回到賓館,又等余達成把那幾位貴客送上電梯,等到現場只剩餘達成和他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他才從大堂的一個角落裡現身,急匆匆地向余達成走去。他以為這下余達成總會熱情地接見他一下。沒料想,余達成一見勞東林向他走過來時,居然一扭頭趕緊鑽進了電梯裡,還故意留下那個工作人員在電梯門口擋住勞東林,對他低聲說了這樣一句話:「老同志了嘛,請注意影響。」 這一下,真的是太傷害東林了。他當時就傻在那兒了。平時反應挺敏捷,腦子轉得挺快的他,居然跟被人劈頭蓋臉澆了一盆滾燙的熱漿子似的,整個兒都僵那兒了:但即便到這時候,他還是習慣性地往好的方面去想眼前發生的事——這就是東林啊,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靈悲劇啊,一事當前,總是先替人往好的方面去著想。也就是俗話說的,讓人賣了,還有滋有味地替人點錢哩。他還認為,余達成之所以這麼冷淡他,是因他知道勞東林這「秘密調查」太機密,不宜在公開場合公然接觸。按說,像東林那樣破過幾百上千起案子,又在預審中跟無數嫌犯打過交道的老警察,察言觀色、捕捉對方瞬間內心變化、從無數假像中確認對方真實的行為目的 和思想動機,絕對是他的拿手絕招。但那天他為什麼偏偏就沒有從余達成臉部表情、體態動作,以至眼神的恍惚中,讀出他的真實用意呢?一時間怎麼會顯得那麼的「愚癡」和「遲鈍」?其實,我要給您說穿了,一點都不奇怪。當他面對一個個刑事案,一個個嫌犯時,他知道自己是在跟「壞人」、跟「敵人」在做鬥爭,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是充分被繃緊了的,每一個細胞中的能量也都是被調動起來了的。但面對余達成,這可是「自己人」,是「同志」,而且是給自己交待任務的擁有「上級」身份的「同志」啊。對這樣的人,在他心裡,除了「信賴」,確確實實也只有「依賴」可說了。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樣一個人,到了關鍵時刻居然會刻意地躲避他,不想再跟他有所接觸了呢?說白了,他怎麼可能想得到,這位「上級同志」,不等他完成任務,卻已經要「拋棄」他了呢? 作為接受組織教育幾十年的一個老同志,打死他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啊。 困惑。難受。幾天後,他執意去了一回省城,又去找余達成。他一定要見到他。但還是沒見著。這回的經歷讓他開始有點清醒了,開始覺察出,余達成「似乎」是真的在躲著他,不想見他。他驚詫,不安。但他想不出餘大頭為什麼要躲著他。像往常一樣,他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難道是自己哪方面的工作沒做好,讓「組織」上懷疑自己了,信不過自己了?這使他更想見到這位余達成同志了……但這一回,他稍稍地耍了點小聰明,沒直接找上門去。他知道,直接找上門,很可能會被再一次擋在門外。 他托了個人去找。他在省城的家裡整整等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了回音。余達成的答覆是,請轉告勞東林同志,以後不要再去找他了。找了,也沒用,他不管這些事。再有什麼問題,請他找省紀委或其他相關部門去請示報告。如果他覺得不願再在陶裡根待下去了,完全可以離開那兒。由此給他帶來的不便和損失,他表示深切的歉意…… 余達成的這個答覆和他的態度,幾乎讓東林要「崩潰」了。「什麼什麼?他不管這些事了?再有什麼問題讓我去找相關部門?如果不願待下去了,完全可以離開陶裡根?他說得倒簡單!扔一條狗也沒那麼容易!他還向我表示深切的歉意?他這是啥意思?」勞東林一下暴跳起來。「……深切的歉意……哈哈……哈哈……我為此脫警服,辭公職,可以說冒天下之大不韙,押上了整個兒的身家性命,只為了換他一個『歉意』?他把我當啥了?他還真不知道我勞東林是誰呢?!!」不等那個朋友沖上來拉他,他發動著車,直奔餘大頭的辦公大樓而去。 那天餘大頭正在會議室主持會議。勞東林幾乎不假思索地推開上前來攔阻他的門衛和秘書,照直沖進會議室以後,他才讓自己稍稍地鎮靜下來,強裝出一絲微笑。看定了一瞬間已經完全呆愣在那兒的餘大頭,用十二萬分的自製力,逼出那種平緩的口氣,對餘大頭說道:「餘總,能耽誤您幾分鐘時間嗎?我必須跟您說幾句話。 事情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 余達成忙驚醒般地去關照一位副老總,讓他暫替他主持會議,並匆匆對與會者說了聲:「你們繼續發表意見,請繼續發表意見……」就領著勞東林去了他辦公室:。 「哎呀呀你這個勞大偵探啊,真還有一股造反派脾氣哩!坐坐坐……」一進辦公室,餘大頭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對緊隨而來的秘書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關上裡外兩道門,並讓他在這段時間裡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和勞東林。 「有意見了?有意見好嘛。有什麼意見都可以敞開來談。敞開來談。」餘大頭往沙發上一靠,掏出一盒據說比紅中華還要昂貴的「蘇煙」往勞東林面前一扔,笑道,「老陳沒跟你詳細轉告我的解釋?這小子一定把我一些關鍵話語給貪污了。」他說的「老陳」,就是替勞東林給餘大頭帶話的那位朋友。 「……」真坐了下來。又到了人跟前,勞東林這時反倒不像剛才那麼氣憤和激動了。 「老陳告訴你沒有?老書記病了。突然病倒了……」餘大頭點著一支煙,平靜地說道。 「……」勞東林還是沒做任何反應。他記得自己剛才往外沖的時候,老陳追上來是喊了一句的:「大頭讓我告訴你,有人病了。他現在也沒法弄了……」當時他完全被中燒的怒火吞沒了,就沒注意聽到底是誰病了,好像老陳當時也沒說得特別清楚。但等他往清楚裡解釋時,勞東林已經沖出門,發動著了車,別人再說啥也聽不清楚了。 「老書記突然病倒,而且是深度昏迷。一開始就失去了自主呼吸能力。至今還在靠插管和呼吸機維持生命跡象。由於是突然倒下的,生前許多事都沒有交代……他不交代,任何人都沒法接手……您應該知道……他不交代,別人是沒法接著辦的,也不能接著辦的……」餘大頭仍然用他那特別平靜的語調敘述著,仿佛在敘述一場必然要到來的小雨,一團必然會消失的雲朵,一片必然要盛開的油菜花和一條必然要走到盡頭的土路似的…… 「那麼,讓我去陶裡根搞秘密調查,確實是老書記的意思?」勞東林趁機追問。 「我沒這麼說。」餘大頭不動聲色地回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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