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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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支用黑色水晶特製的玩意兒。短短的,亮亮的。一頭箍著鍍金的嘴口,做得十分精緻,又很簡約流暢。盛放在一個同樣精妙的特製麂皮小口袋裡。小口袋上用金線繡著個英文大寫字母「L」。顯然是別人專門定制來送給勞爺的禮物。再仔細看他那身著裝,黑棕色磨砂皮敞袖口夾克,裡頭穿的是駝色的雞心領犛牛絨衫和小藍白格的全棉襯衣。下身穿一條深藏青直筒純毛嗶嘰褲,樣式稍嫌老式了一點,但再往下看,他那雙皮鞋卻又絕對地「新潮」:鈍圓的大笨頭,加上厚厚的生膠底,裸露在鞋幫和鞋底交界處那一道道粗獷的線腳,讓人懷疑它的主人今天出門倉促,慌忙中穿錯了兒子的鞋了。而且還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兒子的鞋。從李敏分嘴裡,邵長水已經得知,老傢伙向來活得精細和講究,辭職下海後,手頭較為寬裕,就更講究,更精細了。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竟然能穿得這麼時尚。 勞爺會生活,業餘時間好玩,打獵滑雪溜冰檯球麻將撲克保齡,修理鐘錶家用電器,相面測字打卦看手相,無一不精通,還以此聞名圈裡圈外。這樣的人,在普遍以生活粗放,秉性粗獷,但又外粗內細,外冷內熱,表面木訥內心躁動而著稱的刑警隊伍中,著實罕見。前邊我們說過,他結過四次婚。這在刑警隊伍中也實屬稀有。你看他都不留在刑警隊伍中特別流行的那種小平頭,而是那種書生氣較重的分頭。頭髮稍顯花白,但依然濃密。他身上惟一讓人覺得有一點錯位,跟周身的扮飾不太協調的東西,是他戴著的那塊手錶。居然還是一塊老式的天津產的機械手表。表把和錶殼上的鍍鉻層都已脫落得斑斑駁駁的了,表面的襯底也已經發黃,錶帶顯然早已不是原配的。無論它是多麼的過時和老舊,這麼些年來,同事們和戰友們中間,卻從來不會有人嘲笑這塊表的「露怯」和「寒磣」。 因為大夥都知道這塊表是他那位結髮妻子當年留給他的定情物,也是他認定了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的少數幾樣身外之物中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他那位結髮妻子也是一位警察。妻子的父親也是一位警察,而且是他倆在省公安幹警培訓班(省警校的前身)學習時的「教官」。妻子後來調到省安全廳工作,那年被派到國外執行任務,在一次莫名其妙的嚴重「車禍」中犧牲了。「車禍」嚴重到那種程度,連個全屍都沒找見。只象徵性地領回來一點不知真假的骨灰和出差時帶去的衣物。後來他不敢再找女警察。妻子去世的頭幾年裡,他只要一走近穿警服的女子,總能在恍惚中好像又聽到妻子的腳步聲和咳喘聲。 後來的兩任妻子都不是當警察的,他又總和她們合不來。勉強一起生活個一兩年兩三年,到頭來,總還是免不了要分手。造成分手的導火線總是這麼一個問題:他不願再和她們生孩子。(不是不跟她們過夫妻生活,而是千方百計地不讓她們、或不許她們再懷上他的孩子。這讓她們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輕蔑和侮辱。)第四任妻子比他小整整十歲,是個中學老師,能幹,爽朗,大大咧咧,又非常會體貼人。這些方面都挺像他那位結髮妻子。當然最讓勞爺松心的是,她從來不跟他提「懷孕」、「生孩子」的事,好像她自個兒就挺不想要孩子似的。她天天在學校裡給孩子們講「男女平等」 「男生要懂得尊重和愛護女生」,在自己家裡,卻天天「甘心情願」地忍受著這位勞警官極端的「大男子主義」和極典型的「大丈夫主義」。一直到她三十七歲那年,發生了這麼一回事。 平日,肯定都是她先到家。那天,勞爺都回家很長時間了,她才姍姍蹭進家門。勞爺挺不高興,倒不是說一定得她先回來伺候晚飯什麼的。你可以晚回來,學校裡也總會有些意外的事要處理,但你打個電話通報一下總還是可以的吧?不吭不哈,晚回來好幾個小時。勞爺打電話到學校去找人,校方說她下午三點多鐘就請假走了。去哪兒,不知道。你幹嘛呢?下午三點多鐘,到這會兒都快九點了,六個小時,你幹嘛了?……勞爺憋了一肚子火,通通通通,像發射連珠炮似的,一通宣洩。對方也不吱聲,臉色蒼白地坐在門口那個小凳上,換了鞋,等勞爺把第一通火發完,勉力站起,歉然地笑笑說,我這就做飯去。但搖搖晃晃走到廚房門口,腿一軟,卻撲通一下,跪倒在廚房的水泥地上。勞爺忙上前去扶,這才發現,她雙手冰涼,額角佈滿細碎的汗珠,身上發散著一股醫院裡特有上下抖個不停。他忙把她抱上床,緊著追問,出什麼事了。她只是不說。 他返回外屋,去翻她的手包,從那一摞醫院出具的賬單和化驗、手術單據上,他才得知她是去做引產手術了。這之前,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而像她這樣的「高齡孕婦」,懷孕五個月,再去引產,本身風險就大。況且又沒有丈夫陪同,術後又自己一人掙扎著回家,看樣子,是想「瞞天過海」,明天還要去上班,簡直是在玩命。勞爺記得幾個月前,有一回過夫妻生活時,他有點性急,就沒採取措施,事後,他挺擔心,老問,怎麼樣,沒事吧?她總蔫蔫地說,誰知道呢,等等看吧。 當月,還來了例假。他松一大口氣。後來,他又稀裡馬哈地湊合過兩回,以為也不會有事,卻偏偏種上了。得知自己懷上後,她激動萬分,但也一直在暗自忐忑。她知道自己應該把懷上孩子的消息告訴他。但她又不敢。她知道,他一旦得知,一定會讓自己打胎。她不願意打掉這個胎兒。她希望留下自己的血脈。她想做一回「母親」。 她渴望有人叫她一聲「媽媽」。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甚至想過,哪怕日後勞爺知道了要跟她離婚,她也要留下這孩子。時間流逝,胎兒在她腹中一天天長大,她的決心卻一天天減弱。權衡來權衡去,她還是沒法拿「離婚」做代價來為自己爭取一個做「母親」的權利。是的,這個世界上,男人千千萬,但像勞爺那樣,雖然有時候對人挺有點「蠻不講理」的,但在他身上畢竟始終保持著一種生活的朝氣和對事業的追求精神。這樣的男人,說實話,也並不好找。結婚這麼些年,勞爺很少跟她談自己的工作。只要一有案子,人就往往沒個人樣了,經常幾十天不回家,即便回來,也是倒頭就睡,一睜眼就吃,然後換換衣服,又趕緊走人。 案子要上了線索,還好說一些,就怕上不來線索,整個人更像是走了魂兒似的,即便呆在家裡,也是傻不愣愣地呆著,看誰誰不順眼,說啥啥來氣兒。現在從上到下都提倡「經濟效益」、「物質利益」,但這些刑警,一年破一個案,跟破一百個案,在個人「經濟效益」、「物質利益」上幾乎沒有任何差別。(這兩年開始發一點破案獎,但總量也是微不足道的。)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傻哥兒們幹嗎還要非死磕著去破那些案呢?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她知道這就是「靈魂」在起作用,這就是「精神」在起作用。她看重這些還能讓「靈魂」和「精神」在自己身上起作用的男人。 看他破不了案時的悲苦和死也不甘心的模樣,她真心疼,真感動,真發奮。她向學校大門走去,站在幾十個純潔的孩子們面前時,她真感到自豪。她願意伺候這樣的男人。你說,一個人,跟另一個人,在一張床上,一個屋頂下過一輩子,圖啥?圖啥到最後都會發膩。只有圖那點心疼,那點感動,那點自豪和那點能讓自己不斷跟著一起發奮的東西,才會永遠勃發新鮮。這道理許多人都不懂。但她卻堅持著。一直到昨天,胎兒已經有五個月大了。她知道再不去引產,就晚了,必須下決心了,或者拼一個離婚,保住胎兒,或者就……她最後下了決心,決心獨自一人向醫院走去…… 她一邊平靜地流著淚,一邊苦笑著向勞爺講述了這一切。勞爺被深深打動了,被深深震撼了。在這樣的女人面前,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和「偏執」。等她說完,他沒吱聲,繼續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上街去買了一隻烏雞,兩斤紅棗,三斤桂圓,四個豬蹄,五瓶蜂皇漿,六盒黑芝麻糊,等等等等……每回端著燉好的雞湯送到床前時,妻子總是慌不迭地折起身,要說一聲:「謝謝。」聽到她一次又一次由衷地「感謝」,他感到心酸。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酸。睡到半夜,他總是聽到她在偷偷地抽泣。他知道她依然還在為自己「早逝」的孩子傷心。可是每當他伸手過去,安撫她摟過她時,她會立即止住了那抽泣,一動也不動地躺著,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他在家裡待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對她說,明天我得去支隊看看了。 她忙說,沒事的,你早就該正常上班了。他說,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挺緊張地抬起頭打量他,遲疑地問,啥事麼,整得那麼嚴重?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好補養身子,等你把身子補得差不多了,咱們就把那件事辦了。妻子心裡一怔,格愣地問,辦……辦啥事?他說,咱們要個孩子吧。猛然間,妻子沒聽明白,又問,要……要啥孩子?他說,要個咱倆的孩子。妻子像是被什麼巨物擊中了似的,瞪大了眼問,咱……咱倆的?咱倆的孩子?他的臉微微一紅,低聲答道,是啊。你不是挺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嗎?咱倆就要一個吧。你還不到四十,還能趕一趟末班車。妻子一聽,完全愣住了,臉色先是大紅,而後青白,淚水一下泉湧般滾出眼眶,咬緊牙關,止不住地戰慄和抽泣起來。先是小聲抽泣,不一會兒便倒在床上,絕望般地大聲號啕起來。妻子最後告訴他,沒指望了,這次做引產手術時,為了一了百了,為了今後永遠不再給他添煩惱,她已經讓大夫把她兩側的輸卵管全結紮起來,徹底地絕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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