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此時,飛機已滑到起飛線上,已經得到可以起飛的命令,正漸漸加大油門,準備最後的那一躍。經歷了登機前一番繁雜手續和長時間等待折磨的乘客們這時終於安靜下來,隨著起飛前飛機傳來越來越強烈的震動,他們似乎覺察到機身下那三個巨大的輪子已然開始滑動。但坐在靠右邊舷窗口的乘客卻驚訝地看到一輛警車跟著已滑動的飛機在快速行駛著。他們竊竊私語,互相轉告,紛紛起立詢問,疑心發生了突發的機械故障,或更大的什麼事。

  正在猶豫要不要向空中小姐提問些什麼時,他們看到坐在頭等艙裡的周密站了起來,十分平靜地打開行李艙,取出自己的行李,拿上大衣,跟出訪團的成員小聲地打了個招呼:「我得出去一下。」在出訪團成員和其他旅客無比詫異的目光下,他一步一步地向艙門走去。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不一會兒工夫,飛機居然減速,以至停下了,並轉身向後滑去。這一下子,旅客們譁然,紛紛解開安全帶,左顧右盼,大聲詢問。出訪團的幾個成員更是躁動不安。這時,周密已經快走到艙門口了。空中小姐似乎已得到相關的通知,待飛機停穩後,她們立即打開艙門,讓方雨林等人上機來執行公務。

  周密目光呆滯地看著出現在機艙門口的方雨林。

  方雨林越走越近。

  周密走到艙門口,在邁出艙門的那一霎那,行李從他手上掉了下去,他空著雙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用力地向金屬的艙門框撞去。血一下子從他的額頭上噴湧而出。方雨林等人急忙上前扶住他時,他雙手扶著艙門,苦笑了一下,人整個兒地慢慢滑下去。

  千百年來,人類總是在探討著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生命是什麼?生命的過程需要回報嗎?有人說不需要回報,活著就是活著而已。有人說需要回報,活著不僅僅是為了活著,生命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從回報中得到充分體現的有機狀態。全部的分歧和全部的意義就在於我們在爭取一個什麼樣的回報,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回報。高山仰止?長風飄搖?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者還要這樣問一聲:大雪真的是無痕的嗎?或者,問題應該這樣提出:大雪本是無痕的,但它為什麼不再無痕了呢?或者也可以這麼問造物主:它本是有痕的,我們為什麼偏偏要奢望它無痕呢?生命產生意義嗎?還是……活著只不過就是活著而已……

  第一次預審周密的那天,他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依然包紮著雪白的繃帶。他明顯地消瘦了。他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只是在凝視,凝視著拘留所外那一片皚皚白雪,以及把他和這片皚皚白雪隔離開的那些「物障」。比如說:高牆,電網,哨兵。和哨兵在一起的警犬,更遠處的白禪林和近處這一幢幢既保護他不受嚴寒襲擊,又明令他不再享用自由的磚砌拘室。

  分配給他使用的那間拘室,比起別的拘室來說,條件應該說還是非常不錯的。起碼只住著他一個人。也就是俗話中說的「單間」。有床,有桌子,有紙,有筆。便桶是帶蓋的。手紙也是政府方面提供的。桌子上放著一摞周密尚未寫完的交代。

  (似乎他也不準備再寫完它。也許他認為,這份交代自己是再也寫不完了。)屋裡光線挺暗,只有從高處一個小窗戶裡泄進一縷細細的陽光。周密背對著窗戶盤腿坐在一個板凳上,默默地坐在那惟一的一縷陽光之下。

  ……上中學時,背著那剛煮熟的粽子,冒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往城裡趕去時,我讚歎過大雪無痕,我堅信過大雪無痕,我心疼過大雪無痕,我渴望過大雪無痕。是的,大雪無痕。是的,事情本來不該有這樣結局的……但那天,張秘書拿著那30萬份東鋼內部職工股股權證,到我家來找我,似乎已經註定了事情將一定會有這樣的結局……

  那天晚上,張秘書吞吞吐吐地吭哧了半天,終於向周密轉告東鋼領導班子的意圖後,周密非常生氣,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張秘書。「你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內部職工股。是東鋼職工為自己掙來的。是職工們應該享有的權益。咱們拿它去取悅領導?拿它去做交易?別說政策不允許,法律不允許,單論你我都曾是東鋼職工子弟這一點,良心也不允許我們這麼幹呐!不能縱容這樣的行為、更何況去參與這種行動?」周密確確實實說了以上的這一段話。「馬上把這些股權證給我退回東鋼去,也別跟東鋼的那些領導說,已經找過我了。我不想跟他們多羅唆。企業有困難,從管理上多找找自己的差距。搞這些歪門邪道幹啥?完全是客人害己的事情嘛!告訴你,別說我言之不預,這種事下不為例。今後要讓我知道你還在為下邊的單位企業領導忙這一號事,你就別在市政府幹這秘書了。」堂堂正氣,一瀉千里。

  張秘書當即做了檢討,乖乖地把那些股權證拿走了。周密以為這事就這樣了結了。因為張秘書雖然年輕,但辦事還是牢靠的,主管領導交辦的事,他一般都能忠實照辦,絕不打折扣。即使如此,張秘書走了以後,周密還在3天后的那一頁檯曆上用紅筆特地注上了「張」『「東鋼」這幾個字,並在這兩個詞上各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提醒自己,到那一天,還要追查張秘書,是否把這些內部職工股真的退了回去。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從不跟領導「討價還價」的這位張秘書鬼使神差,這天卻偏偏「討價還價」起來。

  大約到了晚上至三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過來……現在回想起來,假如那天晚上張秘書不再打這個電話,以後還會發生一系列的事情嗎?如果老天爺乾脆不下雪,還會不會產生「有痕」「無痕」的問題呢?如果雪粒(片)和雪粒(片)之間原本就是有痕的,我們還有那個必要去追問大雪到底是不是有痕的嗎?假如……

  11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給周密。當時他又回到了辦公室,剛參加完一個小型會議。與會的人帶著極大的興奮和倦意紛紛離去。閻秘書拿了一份剛草擬完的此次會議紀要稿來請周密過目。他剛走到通里間的門口,就聽周密在跟什麼人通電話。十分激動,聲音也很大,傳到外間,可以讓他聽得很清楚。聽了一會兒,他聽出周密是在跟張秘書通話。周密說:「小張,我再說一遍,這件事就這樣了。你不要再說了。」周密的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了。聽到這裡,閻秘書以為周密已經打完電話,便推門而入,卻看到周密拿著電話還在說,便立即知趣地退了出來。

  周密那天也非常意外。自己都這麼說了,這個張秘書居然還不罷休。真是吃錯藥了!他無奈地笑了,說:「小張啊小張,你今天是怎麼了?」張秘書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大約有一二十秒鐘的時間,他既不做聲,也不放下電話。後來就說了下面這樣一段話:「周秘書長,這件事,我的確非常為難。的確也就跟您說的那樣,我們都是東鋼的子弟,我的父母現在還在東鋼住著,弟弟妹妹也都在東鋼就業。我原先也在東鋼廠部工作,能有今天,完全靠了東鋼這些領導一手提拔栽培。說心裡話,我不能也不想得罪東鋼的這些老領導,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您說對不?」……」這些內部股,我們不送,有人也會去送的。

  今天的現狀就是這樣,與其讓別人拿著這些內部股到領導跟前去討好,還不如讓我們自己來討這個好。」說實話,張秘書這一番話已經說得非常地「掏心窩」了。但即便如此,周密還是沒有動心,只是不再那麼生氣了。別人跟你掏心窩,不管是對,還是錯,總還是好的。也許是感覺出周密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張秘書便壯起膽子說了一段非常關鍵的話。現在回過頭去想,正是這一段話,撬開了周密自我保護得非常嚴密的心扉。張秘書說:「周秘書長,聽說上頭已經考慮要把您提起來當副市長。情況您一定比我們清楚,候選者不只是您一個。城南區的李書記、建委的宋主任、還有團省委的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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