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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閻秘書掏出講稿,剛準備講話,兩輛警車進入了他的視線。他略略地楞怔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即鎮靜住自己,回過頭去低聲跟那位鎮黨委書記說了句什麼。鎮黨委書記便快步向那兩輛警車迎了過去。

  閻秘書在臨時搭建的土臺上清了清嗓子,大聲講道:「鄉親們,朋友們,老師們,同學們,今天本應該由周副市長親自來講這個話的。他也非常想回來看看大家。但是,一方面,他公務活動非常繁忙,實在脫不開身;另一方面,他非常謙虛,一直不同意為他立這麼一個碑……」

  閻秘書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悄悄地掃視著那邊發生的情況。這時,兩輛警車已經開到礦場的邊上,停了下來。郭強、方雨林帶著幾個人慢慢地向這邊走來。閻秘書冷不丁顫慄了一下,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很難被別人覺出的惶恐。但他很快鎮靜了自己,深深地噓了一口氣,繼續向在場的鄉親們大聲說道:「……我今天不是代表周副市長來的,我也代表不了他。

  但是,作為一個雙溝人,最後,我只想說這麼一句話,讓我們大家都記住這樣的人,他們曾經在我們這個艱苦的環境中不屈不撓,奮發向上……」

  掌聲,浪潮一般湧來。尤其是在場的那些中年人、老年人,他們太懂得閻秘書最後這句話的分量了。要知道,他說的就是他們的這一生啊!只不過他們最終沒能走出這大山,沒能做出一番「傑出貢獻」而已。

  土槍手們再次把槍口(或火銃口)對準了碧藍的天空。槍聲震天,群鴉亂舞。大家都歡呼雀躍。孩子們一起跑到那座高大的筆形塑像前虔誠地去觸摸它的底座,按校長、老師事先規定的方案,大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閻秘書看到郭強、方雨林等人在那位神色驟然變得極其惶然的鎮黨委書記陪同下,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來,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日子」到來了。於是,他慢慢地走下土台,向方雨林等人走去,一邊不無悲傷地、留戀地回過頭來注視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一些老鄉圍上來,崇敬地跟閻秘書打招呼。

  他卻不無有些尷尬地一邊跟他們點頭示意,一邊用力推開他們向前走去。老鄉們不明白,「老閻」臉上雖然做出了一份「微笑」,卻為什麼還要如此生硬強橫地推開他們,就像是推開一道陌生的屏障?

  不知道走了多久……閻秘書終於走到郭強、方雨林面前,他低下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非常懇切地請求道:「能上了車再給我帶手銬嗎?請給雙溝的鄉親們留一點面子。」

  郭強嚴厲地斥責道:「是給鄉親們留面子,還是給你自己留面子?」

  閻秘書顫慄了一下,惶惶地把頭低了下去。在這裡,我們不能為閻秘書說什麼好話,但起碼在這件事情上,郭強的認識是「膚淺」了,而閻秘書說的卻是對的。他是個聰明人,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聰明人。對於他來說,事到臨頭,確實已沒什麼面子可說。但對於雙溝這些質樸而淳厚的老百姓,他們視閻秘書這樣的人為自己的「驕傲」、「楷模」,在他們沒有絲毫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當著他們的面,驟然把閻秘書銬起來,不啻是當眾扇了他們一個耳光,啐了他們一臉唾沫,毀了他們一場好夢,砸碎了他們一個偶像。他們會很長時間處於驚駭之中,覺得讓人深深地傷害了……

  郭強雖然反駁了閻秘書,但還是給了他一個面子,當場沒銬他。

  警車終於慢慢駛離曠場,這時郭強才把閻秘書銬上了。冰涼的金屬物滯留在他手腕上以後,閻秘書本能地把雙手往回收縮了一下,並夾到雙膝中間,抱著他那個很舊的皮包,眼神發呆,直瞪臉地望著車窗外那一望無垠的雪野。等車駛出山鎮,他突然伸手到皮包裡摸出什麼往嘴裡一塞。方雨林一驚,忙撲過去一把掐住閻秘書的雙頰,大叫了一聲:「快停車!這傢伙服毒了!」郭強也一驚,本能地向閻秘書撲去。閻秘書淒然地對他倆笑了笑,人便發蔫了似的癱軟了下去。

  警車拉著抽搐的閻秘書,又飛快地駛回雙溝,把他送到鎮醫院搶救。誰也想不到,不到半個小時,閻秘書出事的消息便傳遍了全鎮。到傍晚時分,醫院門前便聚集起成百上千的老鄉,都呆呆地守候著、等待著閻秘書生或死的消息。為了防止事態惡化,深夜時分,局裡派人派車把閻秘書轉送市公安醫院去監護治療。車剛進市內,方雨林就得到通知,讓他馬上到金局長辦公室去一趟。

  金局長催他趕快到省紀委去報到。

  方雨林猶豫道:「來鳳山在槍殺案剛有一點突破……」

  金局長笑著對在一分只坐著不做聲的馬鳳山說道:「老馬,你不吭氣,袖手旁觀看好戲?」

  馬鳳山笑道:「我看什麼好戲?雨林說的不是沒道理嘛。」

  方雨林見馬鳳山支持他,便趕緊加油說:「省專案組這回集中全省司法紀檢一百多個精英,我們市局多去一個少去一個,對他們來說不影響大局。可來鳳山莊這案子全指著我們這幾個人哩。缺一個,坍半邊天,真不一樣。」

  金局長一本正經地說道:「不要再討價還價了,服從大局。」

  這時,郭強走了進來。

  馬鳳山忙問閻秘書那邊的情況。郭強說道:「病情穩定了,人也清醒過來了。初步訊問了一下,這位閻大秘書就是不說話,整個兒一個實心鐵葫蘆,沒法讓他開口,氣死你沒門兒!」馬鳳山咬咬牙:「那也很想法子讓他開口。」方雨林憂慮重重地說道:「本來是想秘密抓他的,現在事情鬧開了,肯定會很快傳到周密的耳朵裡,得馬上想辦法控制周密。」

  郭強反問:「怕他自殺?」方雨林說:「各種可能性都存在,包括出走。」郭強說:「怎麼個控制法?把他抓起來?或者對他實行24小時監視、監護?這可得請示省市有關領導,讓他們下決心才行。」金局長說:「但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拿到能說明周密直接涉案的證據,怎麼讓領導下決心?」方雨林說:「但有一條,我們是可以做到的,也是應該做到的,那就是報請省市有關方面,近期內不讓他出國。」郭強這時卻說:「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剛才上樓來的時候,樓下傳達室的同志讓我帶句話給你,說是有個女同志找你。」方雨林說:「女同志?在傳達室?誰?」郭強笑道:「誰?我怎麼知道。」

  方雨林匆匆走進傳達室,一怔,來找他的竟是丁潔。「出什麼事了?」方雨林忙問。丁潔神態惶惶地問:「能找個地方談談嗎?」方雨林問:「很急?」丁潔猶豫道:「還不能說怎麼急……但我希望……希望……」方雨林馬上打斷她的話:「好了,你不用再說了。等我一兩分鐘,我上樓去取一下我的東西,就跟你走。」

  回到樓上,他把這個情況跟兩位局領導說了。

  馬鳳山間:「你估計是什麼事?」

  方雨林說:「一定跟周密有關。」

  金局長問:「為什麼?」

  方雨林說:「我們今天白天抓閻秘書的事,一定傳到周密的耳朵裡了……」

  郭強問:「傳到周密耳朵裡跟丁潔又有啥關係?要她在這裡頭忙乎個啥?」

  方雨林只得說道:「有個情況我一直沒告訴你們……丁潔最近跟周密走動得挺勤的……」

  馬鳳山問:「你這個『挺勤的』是一個什麼概念?」

  方雨林說:「類似……類似談戀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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