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八二


  馮祥龍壓低了聲音說道:「那位顧大公子又別出心裁,想投資影視,從我這兒借100萬……」

  杜海霞扭過頭問:「哪位顧大公子才」

  馮樣龍說:「還有哪位?顧副書記的大兒子。」

  杜海霞啐道:「上個星期他剛從咱們這兒拿走100萬。說是搞北華賓館裝修。這又來了!他還有完沒完?九天集團不是他顧家的私人銀行。就是他顧家的私人銀行,也不能這麼由著他的性子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那也得經董事會討論批准哩。」

  馮祥龍無奈地:「他讓我替他墊付一下,下個月他就還。」

  杜海霞一屁股坐下,給馮祥龍一個大後背:「還?你不去打聽一下,他顧大公子跟人借過多少回了?哪一回真還了?」

  馮祥龍打著圓場:「大多數還是還了的,就是不那麼準時。」

  杜海霞苦笑笑:「這錢反正不是我杜海霞的,我操哪門子心?」

  馮祥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杜海霞一下站起,沖他吼道:「你知道?你那些朋友一張嘴,你就給。你總有一天……讓人賣了、埋了,還不知道上哪兒找自己的墳頭哩!」

  馮祥龍賠著笑臉道:「好了好了,我現在需要顧家的支持嘛。再說,什麼事,有利也有弊,有弊總有利嘛。沒有那些朋友,我馮祥龍能有今天嗎?既然要交朋友,就不能不擔一些風險、付一些代價,這世界沒有光賺不賠的事。想著光賺不賠,到頭來什麼也賺不著!」按說,論馮祥龍的個性,他是絕對不能受人這麼「撅」的,更不能受一個女孩兒這麼「撅」。但杜海霞每每沖他發這麼大的火,他不僅都領受了,還總在他心裡引發一股酸也不是,甜也不是,亦酸亦甜的人生滋味——你想啊,她這是為了誰?小臉兒漲得通紅,兩眼氣得直冒淚水,還不是為了我馮某人?她又得什麼了?她是真把我馮某人的事情當她自己的事情來盤算,才這麼上心的。要不,她犯得著嗎?

  所以,每回跟杜海霞這麼鬧過,他總是先賠下笑臉,悄悄買兩樣她喜歡的東西,最不濟也要帶她去王老五醬骨頭店去吃一回她最愛吃的那「豬半邊臉兒」,或上新開的那家「東北風」涮鍋店裡涮一回大魚頭。那家涮鍋店裡金紙包裝的「哈爾濱啤酒王」,透著那麼一股淳香,據說能讓現如今從不喝酒的女文化人也都一個個地喝上了癮。

  「那你也不能往顧家投那麼多錢!」杜海霞漸漸平和下來。真跟她說道理,她還是能聽的,這女孩兒就這點好。「好了好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需要,尤其是這些天,我特別需要,特別特別需要。趕快替我去提這錢,我已經跟顧大公子說好了,等他那個北華賓館裝修好了,你就上他那兒上任,先當副經理……」

  杜海霞嬌嗔道:「只是個副的呀?」

  馮祥龍說:「當副官,時間比較富裕。這一段時間你不是還要自學考試嗎?」

  杜海霞說:「哎呀,其實考不考也無所謂。」

  馮祥龍正色道:「要考!你不能靠我過一輩子……」

  杜海霞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馮祥龍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地說道:「意思就是你得把文憑給我拿下,你自己得有那麼一點真本事。萬一有那麼一天,姓馮的讓人拉下馬了,你自己還能混口飯吃。」

  杜海霞一下呆住了。

  五十三

  雪越下越大,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精巧的女式皮靴踩在雪地上,發出一聲聲十分清晰的「咯吱」聲。因為是夜深的緣故,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已經很少了,街道顯得特別的空曠和冷清。很久很久才會有一輛公共汽車從這兒開過,從一些娛樂場所泄出的彩色燈光和黝黑的天空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停在那些娛樂場所門前的轎車,車身車頭早已覆蓋上了一層白白的雪。她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十字路口通向四條不同景象的馬路,有的依然繁華,有的更加寬闊卻幽靜,有的突然變得窄小而陳舊。她慢慢地轉了一圇,怔怔地盯住了那條窄小而陳舊的小街,她是丁潔。她站在這個曾一度非常熟識而近來又正以加倍的速度陌生起來的胡同口,猶豫著,鬥爭著,反復地向自己,還要往前走嗎?她今天沒有開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是到這兒來,她都跟自己約定:不開車。

  其實沒人要求她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要掩飾什麼。從她們家住的那莊重闊綽的北崗區到這個雜亂陳舊瑣碎的平民區,整個是從城市的盡西北到盡東南,走一個大吊角。自己開車緊著抄近道,也得二十幾分鐘,打的得花好幾十元錢。就那,她也不開車,寧願打的。為什麼?說不清。也許只是為了跟眼前的一切——低矮的平房。

  卸在山牆後的煤堆、修鞋攤和設在居委會窗臺上的那部公用電話……取得一個暫時的平等身份,求一個心靈的「融洽」和「准人」。她一直是希望能得到這種融洽和准人的。

  一片片毛茸茸的雪花繼續沉降下來,黍結在胡同四左邊那一個個璀璨晶瑩的彩色廣告燈箱上,一部分積聚起來,另一部分在慢慢融化,變成水滴往下流淌,並最終在燈箱下沿兒凍結成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錐狀冰淩,去折射那朝霞的淡雅和夜的幻夢。

  一陣大風刮來,她趕緊合住自己的大衣領,背過身去。等風刮過去以後,她又回轉過身,依然怔怔地打量著那條黑黢黢的小街。這條小街,是方雨林家的所在。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顯然是來向她招攬生意的。她趕緊向那條小街走去。出租車開走了,然而風更大了。一些小餐館的店幌在風中劇烈地搖晃著,她把雙手更深地插進大衣口袋裡。

  快要走到方雨林家所在的那個大雜院時,她再一次站住了:「也許他不在家?我怎麼知道他一定在家?就是在家的話,我為什麼一定要向他來探問這一切?就是問清了又能怎麼樣?我能因此安慰了我自己?」她又木木地轉過身,慢慢地向胡同口走去。

  這時,方雨珠和她那個女伴兒每人蹬著一輛平板車,從她身邊騎過。方雨珠像所有的女孩兒一樣,當她們注視另一個年齡跟自己相差不算大的同性時,先注意的往往是對方的衣著打扮,然後才會去看人。丁潔穿著典雅得體,讓她著實嘆羨,接著產生的一個直覺是:眼熟。她一下刹住車,回頭再看了一眼。

  女伴兒問:「幹啥呢?丟東西了?」這時大約已走出十來米了。方雨珠讓女伴兒等她一會兒,說著便下了車,向胡同口跑去,她要去確認一下。丁潔當然絕對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方雨珠,甚至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感到如此親切,如此高興,欣喜地叫了聲:「雨珠!」就伸出手去抓對方。方雨珠忙把手藏在自己身後,連聲說道:「別別別……我手上全是魚腥味兒……你在這兒幹嗎?不上家去坐坐?我哥在家哩,走吧。」

  丁潔臉微微紅起:「你媽……你爸身體怎麼樣?」

  方雨珠在風中跺著腳,嚷道:「哎呀,快走吧,上家去說吧,這裡凍死人了!」能拒絕方雨珠這樣單純而又熱情的女孩兒的邀請嗎?丁潔最後一道心理防線終於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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