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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四十五

  今天一早,方雨珠受方雨林委託,打電話給丁潔,說她哥想約她一塊兒吃中午飯。接到這個電話,丁潔著實地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她知道應該拒絕,但卻偏偏硬不下這心腸。她覺得自己真窩囊,憑什麼他那兒一招手,自己就趕緊往那兒湊?欠他什麼了?沒有啊!放下電話後,她在心裡把自己罵了個一溜夠,但一到時間,還是開著車來見方雨林了。只有一個理由她可以為自己「如此窩囊」開脫,那就是:方雨林找她,肯定有大事。她是為「大事」去應他之約的,與感情無關,與私情更不相干。說起來,這也是這許多年兩個人關係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可丁潔心裡卻始終丟不下方雨林的一個重要原因。

  方雨林身上的的確確有一股大男人氣(不是大男子主義),就像遠遠的地平線上聳立著的一棵大樹。他不矯情,不氣餒,從不洋洋自得,也不斤斤計較。他總有自己的想法,總在埋頭幹著自己認為應該幹的「大事」。在許多小事上,他也許顯得特別「傻」,特別「不懂事兒似的」。但只要你走近他,你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特有的「氣場」,一種色彩斑斕的「悲壯」。這使丁潔常常會產生這樣一種衝動和想像:一旦緊緊地抱住他,輕輕地撫摩他那緊繃的肌肉塊,把他碩大的腦袋摟在自己文弱的胸前時,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車一啟動,丁潔就問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方雨林:「咱們去哪兒?」方雨林淡淡笑道:「我來開車,你跟我走。」丁潔說:「別呀,我還想活幾年哩。」方雨林笑道:「開玩笑,停車。」丁潔只得停下車,讓他坐到駕駛員位置上來開車。於是車便飛快地向城外駛去。說句實話,方雨林的駕駛技術的確是沒得可挑的。

  郊外,依然大雪無痕。駛過最後一個村子,車停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崗地前。雪野在陽光下熠熠地靜躺著,與藍天的純淨對照出另一番純淨的厚度。丁潔前後左右打量了一遍,笑道:「請我吃雪?你夠浪漫的。」方雨林淡淡一笑,從隨身帶著的那個軍用挎包裡掏出一大罐可口可樂和一個碩大的麵包,還有兩根香腸。丁潔笑道:「上這兒來吃憶苦思甜飯?」方雨林說:「這當然沒有西餐好吃。」

  提起「西餐」,她臉立即紅了,不高興地說道:「你派人跟蹤我?」

  方雨林說:「我幹嗎要跟蹤你?」

  「那你說什麼西餐東餐的!」

  「丁潔,我倆交往這麼多年,在充分意識到你是大軍區司令員的女兒,我只不過是個平民的兒子以前,我倆曾經有過一段非常非常真誠的交往……」

  「這種可悲的封建意識是你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我沒有這種意識,我的父母也沒有這種意識。」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就算我自卑,行了吧。」

  丁潔坐直了身子問道:「方雨林,你今天到底想幹什麼?

  你讓雨珠給我打電話,說你負傷了,特別想見見我。我來了,你又沒事兒找事兒地刺激我傷害我!」

  方雨林說:「我……的確受傷了,挨了一棍子。」

  丁潔說:「你讓人傷害了,心裡不平衡,就來傷害我?」

  方雨林笑道:「我幹嗎要來傷害你?我怎麼會給你留下這麼個惡劣印象?」

  丁潔賭氣道:「你自己心裡明白!

  方雨林說:「我對你從來是非常實誠的……」

  丁潔說:「沒發現!」

  方雨林哈哈一笑道:「難道連我是個實誠的人你都沒發現?那好,那好。我就是個壞人!」他一邊說,一邊走下車去。丁潔跟著也下了車,說道:「你也許在你老爸老媽面前。

  在雨珠面前、在你那些戰友們面前,的確很透明,也很實誠。

  但是一到我面前,你就是……你就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無法忍受、但又讓人無法唾棄的傢伙……」」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食之還有點味道,但揀起來就總是那麼扎手!」「居然還能讓你感到有點味道,榮幸!榮幸之至!」「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一直想問你,你敢不敢承認,你心裡還是喜歡我的?」「……」」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敢承認,還是根本就不喜歡?」「……」方雨林依然沒做任何回答。」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心裡明白不明白,我是喜歡你的!「方雨林臉微微一紅:「……」」怎麼了,連這個問題也不敢回答?沒出息!「丁潔生氣了,一邊說,一邊轉身向車子走去,準備上車走人。

  方雨林卻一步搶到車門前,攔住丁潔,逼問:「你說我什麼?」

  丁潔冷笑道:「沒出息!」

  方雨林說道:「想逼我犯錯誤?」

  丁潔又冷冷一笑:「對不起,我還沒那興趣哩。」

  方雨林大聲說道:「轉過身來!

  丁潔打了個寒顫,遲疑了一下,本能地轉過身來,直瞪瞪地看著方雨林。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喝令」自己轉過身來,是要向她表示什麼?還是……還是想對她做出一點愛的舉動?

  她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渾身的血似乎都在往上湧。一時間,以至臉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一秒鐘……兩秒鐘……方雨林就在離她幾十釐米的地方站著,臉對著臉。嚴寒中,他粗重的喘息,熾熱地形成一團團霧似的花簇,在有限的那一點空間裡,不斷地擴散、稀釋,又形成,又擴散,又稀釋……丁潔的這些「怨恨」,方雨林早有覺察。他早想跟她認真地談一談,認真地溝通一下。丁潔的可愛,在於她透明,她任性,她極善良的任性。她堅信一切可能都在可能之中。走近她,你會覺得是在走近一片藍天。但藍天同時又可能是風暴的場所,雷電冰雹的場所。特別是在經歷了那樣一件事情後(這件事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因為當事的另一方要他承諾不向任何人說),他的確漸漸地覺得「藍天」的高遠不是對任何人都是等距離的。

  「藍天」也不是純粹的。他於是開始疏離,在沉默中疏離。

  「我……我會向你說明白這一切的……但不是在今天……」

  方雨林說道。丁潔極其失望地轉過身去開車門。方雨林再一次按住了車門。丁潔平靜地反詰道:「幹嗎?我餓了。我去吃你安排的『憶苦飯』。」方雨林說:「丁潔,今天我找你出來,的確是有話要跟你說。」丁潔背過身去,望著遠處被陽光和雪的潔白虛化了的地平線,冷冷地說道:「那就快說。」

  方雨林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思緒,說道:「你說我喜歡你……」

  丁潔猛地轉過身來,不由分說地打斷方雨林的話:「別再跟我倒那些無用的廢話,我不愛聽!」

  方雨林卻說道:「不管怎麼樣,我方雨林總還算一個正直的好人吧?」

  丁潔好奇了:「從來不矯情的你,今天怎麼這麼矯情?這樣的道德判別,留給替你寫悼詞的同志去做吧。」

  方雨林好像沒聽到丁潔在挖苦他似的,只顧自己往下問道:「我們這麼多年,的的確確也曾經兩小無猜過。是嗎?」

  非常瞭解方雨林的丁潔開始意識到,「這傢伙」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跟她說。他這是在為後頭的話做鋪墊哩。她稍稍打量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往下說。」「到如今,我倆雖然每次到一塊兒總是磕磕絆絆、頂頂撞撞,但我倆依然是真心在為對方著想的。是嗎?」「說下去。」「請你先確認這兩點。」「大概是吧。」「那好,今天我有一件事相求。」

  (開始了,丁潔的心免不了有些慌張了。)「你求我?」「是的。」「說下去。」「你能暫時不跟任何人談戀愛嗎?……」

  丁潔一楞:「什麼?」

  方雨林用心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加重了語氣說道:「我說的只是暫時……」

  丁潔也加重了語氣:「我問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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