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 |
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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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到一家新開張的西餐館門前停下時,丁潔駕駛的那輛墨綠色的歐寶車也輕盈地駛了過來。先下車一步的周密忙上前去替她拉開車門。他倆已不是第一次在這兒見面了,當然也不會是很多次。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整個餐館的裝潢極富歐陸風情。牆上掛著一些十六七世紀歐洲古城堡裡的飾物的仿造品,比如鑄鐵的壁燈、木板畫、金屬頭盔和生了鏽的帶有銅護腕的重劍、馬刺等等。他們在一棵桶栽的碩大的橡皮樹背後,找了個極清靜的坐位坐了下來。丁潔落坐時,周密還特地按外國紳士的習慣,去為地挪動了一下椅子。 丁潔臉微微一紅說了聲:「Thank you。」周密微笑著替丁潔、也替自己去掛好大衣,這才回到桌前坐下,翻看了一下燙金封面的菜譜,低聲問道:「吃什麼?」 丁潔卻只是笑著不語。 周密讓她笑得有一點窘迫了,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沒發現有什麼太可笑的地方,便問:「笑什麼?」丁潔說道:「您為什麼不把圍巾取下來呢?這條圍巾是租來的,還是借來的?」周密低頭一看,果不其然,自己還圍著那條黑白花圍巾哩,便也笑了,忙著取下,一邊解釋道:「習慣了……完全習慣了……」丁潔伸手要替他把圍巾掛起來。 周密笑道:「不用不用,就擱在這椅背上。」但丁潔還是替他把圍巾送到存衣處和大衣掛在了一起。待回坐位上,丁潔笑道:「在很多場合我都見您這麼圍著它,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周密笑著搖了搖頭:「完全是無意的,下意識的。我上小學前,我們家特別困難。對不起,說一點窮人家的事兒,你不會反感吧?那會兒,我和我哥只有一件正經八百的棉襖。 吃罷早飯,棉襖就歸他,因為他要穿著它去上學。我就穿一件我姨給我的舊線衣,整天圍著我爸的一條特別破的圍巾,還光著腳。大雪天也是這樣。圍巾成了我童年時期最重要的東西。 誰要動了我這條圍巾,我能跟他拼命。上學以後,也是這樣。 我曾經為了這條破圍巾,跟比我大得多的同學打得鼻子流血……」丁潔聽得特別認真,聽到這裡,便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真難以想像,您這樣氣質的人,小時候也跟人打架!」 周密說:「可你怎麼知道我小時候又是一種什麼氣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千真萬確。再往後就養成了這麼個習慣,從冬天一直到春天,以至一入秋,我就把它從木箱子裡找出來圍上。無意中甚至還養成了這麼個毛病,只要脖子上沒東西圍著,我就整天覺得不舒服,總覺得少了個什麼東西,甚至就可能感冒生病……」 丁潔笑了起來:「真的?」她真的不能理解,一個人居然會「依賴」上一條根本不起眼兒的圍巾。這種圍巾可以說是任錢不值倆錢。 「在學校的時候,你沒覺出我有這怪毛病?」周密問。丁潔笑道:「早覺出了。我們幾個女生都覺得您怪怪的,怎麼就離不開這條圍巾呢?我們還議論過,哪天,去把您這條圍巾偷了哩。」周密說:「我妻子也總是笑我,說我對圍巾的感情,比對她還重。這條黑白花圍巾是她去深圳前給我買的,她說留個紀念吧……」丁潔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周密輕輕歎道:「也許……那時候,她就已經想好了,不準備再回到我身邊來了……」「甚至在你當了副市長以後?」丁潔又問。「大概吧。」周密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陰影。「她一直就是這麼個理論。她說她當時離開我,不是因為地位和財富的問題,完完全全是覺得我們兩個人合不來。她說我太內向,內向得有點讓她受不了。所以,即便是現在我的地位和財富狀況發生了變化,她也並不認為我們兩個人應該重新走到一起。」 丁潔感歎道:「一個非常有頭腦、有主見的女人。了不起……」 周密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在這一點上,你們兩個人可以說非常非常相似。」丁潔的臉馬上微微紅了起來,說道:「是嗎?」周密卻淡淡一笑地歎道:「說句開玩笑的話,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也許就是女人擁有智慧了……」雖然周密已經聲明了是在開玩笑,但丁潔聽了這句話,還是愣怔了一下,立即說道:「周老師,這可不像是您說的話。」周密忙笑道:「開玩笑,純粹是開個玩笑。」但丁潔的心態和談話的氣氛似乎還是受到了影響,有幾分鐘時間,她只是低頭坐著,不再說話。 周密關切地問:「怎麼不說話了? 丁潔略有一點尷尬地:「不是在聽您說嗎?」 周密沉吟了一下,說道:「以後,別再跟我『您』啊『您』的了,行嗎?」 丁潔忙說:「那怎麼可以?您是老師……」 周密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就是不希望你對我言必稱老師。」 丁潔笑道:「那我叫您什麼……」 周密忙說:「周密,或者,就叫老周。」 丁潔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連連說道:「不行不行,那不天打五雷轟?」 周密挺嚴肅地嗔怪道:「又胡說了不是?」 丁潔即刻也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正色地說道:「不行,老師就是老師,老周就是老周,周副市長就是周副市長,這可不能混了。」 「你能不能在那麼一個特定的時間段裡,只把我當成老周,當成周密,當成一個能跟你說說心裡話的男人?行嗎?」 周密突然顯得有點激動,把整個上半身向丁潔的方向傾俯過來,眼睛裡閃出那麼一種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光澤,這光澤裡包含的不只是急切和懇切,還有一種她完全不能解釋的東西,(不是灼熱,而是一種……一種……她也說不清的東西)。電光石火般地稍縱即逝,卻讓她打了個寒戰。她得征了一下,剛想抓住那一瞬間的感受,細細地回想一下那種讓自己非常陌生而心悸的東西,以給它一個準確的定位時,周密已經主動地從剛才的「要求」裡撤退了。他也許已經意識到自己有失分寸了,便忙說:「一切都由你,都由你。把我當老周,當周密,當周副市長,還是當周老師,都由你,都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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