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四三


  開車的那個書記員提議把廖紅宇接上車來。蔣興豐看到廖紅宇向小胡同裡走了,知道她是在回避他,便對書記員說:「算了,算了……」已經向小胡同口退去的車,走了兩三米,又停了下來。

  廖紅宇在小胡同的暗處,緊貼著舊磚牆,等著那輛車開走。不一會兒,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遠。她松了一口氣,但依然沒動,仍在屋簷下的暗處站著。這時,從胡同深處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廖紅宇抬頭看去,只見兩個民工打扮的年輕人手裡各自提著一個舊旅行包,快速地向這邊走來。這兩個形跡可疑的年輕人也沒想到這時候還會遇見人,猛地愣怔了一下。

  但立即發現,他們遇見的只是個弱女子,而且孤身一人,於是神情馬上放鬆了。其中的一個把自己手中的包交給同夥兒,慢慢地向廖紅宇走來。廖紅宇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兒。但她很快強制自己鎮靜下來,大膽地抬起頭,豎起眉毛,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傢伙。那傢伙一怔,停下腳步,狐疑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廖紅宇繼續瞪著他。

  僵持了一會兒,那傢伙轉過身,跟同夥兒一起,慌忙地向胡同口跑去了。廖紅宇屏住呼吸,仍然瞪大著眼睛,目送他們跑遠半天都不敢動一動,等腳步聲完全消失了,這才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來,趕緊跑出胡同,攔住一輛出租車,向家奔去。出租車急速開到廖家所在的那個大院門口。廖紅宇付了車錢,趕快向樓上跑,好像身後還有人在追趕她似的。進了自家客廳,廖紅宇還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歇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靜了點兒,然後走進女兒房間。

  廖莉莉和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不理睬媽媽。「嗨,要睡就脫了衣服睡,別著涼了。」她輕輕推了推女兒。廖莉莉轉過身去,把臉對著牆,仍然不理睬她。

  廖紅宇扔去一罐可樂:「喝口涼的,消消火。」

  廖莉莉一下翻身坐起,叫了起來:「十冬臘月,深更半夜,讓人家喝這麼涼的飲料,怕我不胃疼怎麼的?胃疼了,我找誰去?又不讓人早戀,親爸爸又讓您給趕走了。」

  廖紅宇一愣。她最不願意女兒攝這個傷口:「誰趕你爸了?你怎麼老護著他?」

  廖莉莉覺察到自己把話說過頭了,忙說:「打住打住……」

  廖紅宇賭氣似的轉過身去上客廳了。過了一會兒,廖莉莉賴兮兮地走到她身旁,叫了聲:「媽!」廖紅宇生氣地推開她:「別理我,找你爸去!」廖莉莉賴笑道:「哎喲,爸一端起飯碗就吧唧嘴,三天不洗腳還老在人跟前晃來晃去,怎麼讓人受得了嘛!」廖紅宇仍板著臉:「甭跟我說好聽的,我看你呀,還就喜歡他吧唧嘴哩!」廖莉莉偎近身,嬌嗔地:「好了好了,不說他老人家了,咱們說咱們的事。媽……」廖紅宇卻堅決要把話說透:「你跟我說實話,那會兒我跟你爸,到底是誰趕誰了?」廖莉莉無奈地:「他趕您了,您也趕他了。」廖紅宇更生氣了:「沒原則!小滑頭!」廖莉莉一下跳了起來:「還跟我說原則?你們倆就吃這原則的虧了。你們倆要少講一點原則,我也不會沒爸了,您也不會沒丈夫了,我爸也不會沒我和您了……」「當時我對你爸並沒有提出更多的要求……」

  廖莉莉叫道:「行了,行了。能不再提那八百年前的傷心事了嗎?他現在已經把原則當了妻子,您也把原則當了丈夫。你們倆還不夠?還要怎麼樣?要不,把我也踹了,換個原則回來做你們的女兒,徹底革命?!」說著,眼圈紅了,聲音也嗚咽起來。

  廖紅宇不做聲了。廖莉莉一扭頭跑進了自己的房間,一甩手,門「砰」地一聲用力關上了。廖紅宇苦笑了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走到女兒的房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地敲了敲門。

  裡面不答理。廖紅宇輕輕推門進去。廖莉莉正趴在床上低聲抽泣著。廖紅宇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這才去接過女兒,兩行熱淚忍不住地從眼眶裡湧了出來。過了好大一會兒,廖紅宇不哭了,廖莉莉也不哭了。「別生我氣……」女兒輕輕地說道。廖紅宇苦澀地笑了笑,拿來一塊毛巾,替女兒擦去淚痕。「咱們再也不說那檔子事了,行嗎?」廖紅宇說道。

  廖莉莉默默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廖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您瞧,我差一點把這麼一件大事給鬧忘了。剛才有人從橡樹灣打電話來找您。他們說,全基地的人明天準備去市政府請願……」

  廖紅宇一驚:「去市政府請願?幾點?」

  「他們說,家在橡樹灣的人,8點在基地院裡集合。家住市里的,9點半直接到五四廣場中蘇友好紀念碑前集合。他們本來想等您回來再跟您商量一下的。他們也希望您明天能跟他們一塊兒去。我讓他們別等了,我說您明天肯定不會去的,也不用跟您商量了。因為您不打算再在橡樹灣幹下去……」

  「你怎麼能跟他們這麼說?」

  廖莉莉一愣:「您還真打算在那兒幹下去?還準備跟他們一起上市政府請願?」廖紅宇狠狠地瞪了廖莉莉一眼,忙從皮包裡掏出一本通訊錄,翻找到要找的電話號碼後,立即拿起電話,開始撥號。廖莉莉一下摁住電話,說道:「媽,我求您了!您真的把自己當什麼基地主任了?您真的沒看出來,那些人把您從東鋼調到九天集團,九天集團又把您擱到橡樹灣,一層一層地,完全都是在卸包袱。他們討厭您,不喜歡您,都在排擠您。他們都受不了您這過於較真、一碰就炸的火藥脾氣。

  爸前幾天還在說,您這脾氣不改,總有一天,我們全家的前途都會毀在您手上……」

  廖紅宇忙追問:「你又背著我去找你爸了?」

  廖莉莉乾脆地答道:「是的。」

  廖紅宇心如刀絞:「莉莉,你……」

  廖莉莉說:「他是我爸!我為什麼不能去跟他說說心裡話?」

  廖紅宇氣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吧……好吧……你去找……你……你去找……"廖莉莉說:「我去找他,是因為我實在沒轍了。我不願意看著您再這麼折騰下去。我畢竟是要跟您過一輩子的,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說心裡話,我……我……我也挺怕您的……有時候,我也挺受不了您這個脾氣的……您為什麼要管那麼多的事?您為什麼要跟那麼多人過不去,搞得那麼多人都容不下您?您為什麼不能把心氣放在自己好好過日子上?您看看我們這個家,可以說要什麼沒什麼,這個18英時的彩電還是去年才買上的。『可說起來,您還是個科級幹部!您知道爸前天還在跟我說什麼嗎?他說,他真的不願意離開您,但凡您能聽他一回……」

  廖紅宇的眼淚快要忍不住了:「不要說了!」「媽!」廖紅宇厲聲道:「出去!」「媽……」廖紅宇板著臉,把女兒推出房間,然後用力關上門。不管女兒在門外怎麼敲,她都不理睬,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背靠著門框,閉著眼睛,無聲地抽泣著……抽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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