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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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雨珠忙說:「我陪你去。」方雨林說:「你還是陪著爸吧。」便獨自向外走去。 雲層像棉絮似的鋪滿頭頂,天空上正緩緩地飄灑著顆顆粒粒的小雪,新建的街心花園因此也灰暗得很。偌大個街心花園裡空無一人。方雨林獨自坐在一張長條的靠背椅上,默默地點著一支煙(其實他平時並不吸煙),但卻又不去吸它。煙頭上嫋嫋飄搖起一股青淡的煙氣。煙頭的熱力在緩慢的自燃中漸漸逼近他修長的手指。 這段時間以來,方雨林無數次地跟自己說,算了吧,要死要活鳥朝上,跟誰較這個勁兒呢?這世界是你一個人較得了的嗎?幹嗎不跟別人似的,守住自己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得了,誰愛幹啥幹啥,管他呢!泄了這口氣吧——他無數次地這樣勸解自己——泄了這口氣,彎下腰、眯起眼、耷著臉做人吧。光著膀子在人前喊一聲「我是無賴我怕誰」,准活得有滋有味,興許還會招來一大群(文)人為你「吧唧吧唧」鼓掌。方雨林自從出了大學校門,就再也沒讀過小說。一拿起它們,他就心煩。全他媽的哼哼唧唧在那兒裝大瓣蒜!「後現代」?中國離「現代」還有十萬八千里哩,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鬧下崗,整個社會都在轉軌重建,死氣白賴地奔自己一個新飯碗,你扯著脖子找「後現代」,跟誰揀洋落兒呢?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嘖! 拿著納稅人的錢(方雨林知道中國的作家99.99%都拿工資),住著用納稅人的錢蓋的房子(他們中大部分人的住房都是由機關分配的),卻嫋嫋地唱著「我寫作只順從我個人的心情」的濫調。再看看某些單位出臺的那些所謂的「改革方案」,卡來卡去,只卡平頭百姓,而舊體制中所有有利於那些掌權者們既得利益的部分幾乎無一例外地都給保留了下來。統觀中國幾千年的沉重教訓,「廟」窮的最根本的原因不在於對小和尚們管制不嚴,而是從來就缺乏一個有效的體制去管束那些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自己的「方丈」。 燈紅酒綠桑那按摩歌廳包間小姐相公女秘美鈔燈下交易後院呻吟……洩氣、彎腰、隨大流都容易,但一旦泄了這口氣彎下這個腰,要再撐起這口氣直起這個腰,就難上加難了,方雨林想來想去還是不願意讓自己就這麼著了。包括他跟丁治之間的關係。丁潔總是不理解他的這種故意的冷漠和疏遠。其實這裡的原因他是能跟她說得清的,只是他不願意說。也許今後也不會去點破它。方雨林就是要做一個「方雨林」,雖然有人笑他「呆」…… 我呆嗎?哈哈!哈哈! 方雨林門頭向街心花園外走去,雪卻越發地下大了。剛走到街角的一個暗處,停在售報事後邊的一輛小型的麵包車突然緩緩啟動,悄悄地跟在方雨林的身後。待方雨林拐進一條小馬路,小麵包車開始加速,並逼近方雨林。方雨林聞聲,驚駭地轉過身來,小麵包車瘋狂地向方雨林沖了過來。方雨林就地打了個滾。小麵包車從他身旁擦過,把路邊一個鐵制的垃圾桶高高地撞起,飛出好遠,重重地掉在地上,然後又在路面上彈跳著、滾動著,發出一陣「隆隆」的響聲。方雨林身上多處擦破了皮,碰青了好大一塊,好在他躲避得法,沒傷著筋骨,只是行走稍嫌不便。 馬副局長聞訊立即趕到醫院,問正在接受包紮的方雨林:「你看情那輛車的車牌號沒有?」方雨林悶悶地答道:「沒有。」馬副局長不信。方雨林天生對數字敏感,進了刑偵支隊後,又練就一種看車牌號瞬間過目不忘的本領,這一回怎麼會沒看清?「真的沒看清。」方雨林又說道。「你瞧你,還是個訓練有素的刑警!」馬副局長隨口批評道。見方雨林不再做聲,便無奈地說:「那就先養傷吧。工作的問題、別的什麼什麼,都別考慮了。」當時病房裡還圍著好些刑警,都是來看望「方哥」的。馬副局長把他們都「遣散」了,以便讓方雨林好好休息。 所有的人都走了,偏偏郭強不走。等病房裡只剩下他和方雨林兩個人時,郭強忙去關上房門,放低了聲音問:「你真的沒看清車牌號?」 方雨林不做聲,臉色卻難看起來。 郭強用力追問:「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方雨林仍然不做聲,臉色卻越發地難看了,情緒也漸漸地有些激動起來。 「記車牌號是你方雨林的一絕!說呀,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方雨林突然跳了起來:「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一輛警車……」 郭強一愣:「警車?」 方雨林大叫道:「對,一輛掛著警牌的小麵包車。你沒想到吧?要殺我的是我們自己人!」隨即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他看到的那輛「警車」的車牌號——05876.「胡說!」得到郭強的報告,馬鳳山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兩個字。他瞭解自己手下這些同志的情況。他們的素質的確參差不齊,個人狀態也很不一樣,可能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但絕對不會去「謀殺」自己的同志。不會!「這是他記下的車牌號。」郭強把那張小紙條放在馬鳳山面前。這時,值班室的一個秘書匆匆走了進來報告:「元田分局剛才接到大和嶺派出所的報告,在大和嶺隧道南口700米處,發現一輛掛著警牌的小型麵包車,被遺棄在路溝裡。整車的各種特點跟方雨林說的那輛車非常相像,車頭左側有明顯的擦刮傷痕……」 馬鳳山忙問:「那輛車的車牌號是多少?」 秘書報出的和方雨林寫下的恰恰一個數字都不差:05876.馬鳳山馬上吩咐秘書派人查一查這個牌號,並帶上郭強直奔大和嶺而去。不到20分鐘,查詢結果就報來了:警車中,壓根就沒有用這個牌號的。所謂的警牌是偽造的。「你馬上告訴方雨林。那輛車的警牌是偽造的,讓他別聽風就是雨,得相信我們自己的同志!」他把手機遞給郭強,讓他馬上給方雨林打電話。 郭強撥通了醫院住院部值班護土桌上的電話,讓值班護士去叫方雨林來接電話。護士告訴他,那位方同志40分鐘前就已經走了,曆且沒有留下任何話。「這小子!」馬鳳山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時,方雨林已經到大和嶺隧道南口了。他先他們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趕來查看這輛車。他深信,假如能查清這輛要置他於死地的小麵包車的來歷,必定對搞清來鳳山莊謀殺案有幫助。小麵包車歪倒在不算深的路溝裡。方雨林一會兒車裡,一會兒車外地在細細察看著這輛車。一個小警察急急地跑來告訴他:「馬局他們來了。」方雨林忙跳下車,對守護現場的刑警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匆匆鑽進一邊的小林子裡跑了。 馬鳳山下車後,先四下裡張望了一下。他估計方雨林這小子是得到了什麼消息,也來這兒察看這輛肇事車了。「這兒就你們自己?沒別人來過?」他疑惑地打量著迎上前來的那幾位保護現場的民警。那幾位民警一口咬定:「就我們自己,再沒人來過。」馬鳳山將信將疑地掃了他們一眼,再沒說什麼,便大步向那輛小麵包車走去。 二十六 那天上班不久,九天集團公司總部人事部部長就把廖紅宇「請」到他的辦公室,告訴她,「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由經理碰頭會研究決定,她的工作要「動一動」。「本來馮總要親自來跟您談的,沒料到,咱們九天集團的外方經理伯季明先生今天突然從香港飛過來了,好像是有一筆大買賣要跟馮總談。馮總要去機場接他,所以非常遺憾,只能由我來跟您談了……」人事部長是個文質彬彬的人,除了承辦馮祥龍交辦的事,他要求自己手下的人不要去做任何額外的事。而除了馮總交辦的事以外,他認為對於人事部這個要害部門來說,其他一切的事都應該算是「額外的事」。 「我們九天集團公司有個橡樹灣基地,不知道您聽說過沒有。總部通過近期的考察,覺得您比較有開拓性,也有獨立開展工作的能力和經驗,所以決定讓您到那兒去當基地主任,加強那邊的領導。從目前的情況看,那裡工作生活的條件還比較艱苦,但它是我們九天集團公司今後拓展新局面的一個主要經濟支撐點,是下一個10年發展計劃中的核心項目。」他這樣向廖紅宇介紹著,並希望她能在兩天之內就去基地報到。 關於這個「橡樹灣基地」,廖紅宇早有所聞。她有所聞的只是它的「艱苦」和「複雜」,並沒有聽說什麼「經濟支撐點」和「核心項目」之類的說法。但廖紅宇這個人生性喜歡「獨擋一面」,而且還特別自信能「獨擋一面」。她就是那種「寧為雞頭,不為牛後」的人。也許她一生的不平坦有相當大的因素就是因為她的這個「稟性」。這一段時間,她隱隱約約覺出,馮祥龍不容她。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不容她?她沒法去問。因為從表面上看起來,馮祥龍對她還是客客氣氣的。與其如此,還不如找個地方過自己的日子去。第二天一早,她就坐著那輛舊伏爾加車去橡樹灣報到了。 伏爾加車緩緩駛進基地大門。等了好一會兒,偌大的院子裡,空空蕩蕩的,既不見有人來迎接,也不見有人走動。廖紅宇便下了車,遲遲疑疑地正要去找人。這時從一排舊平房裡走出兩個中年人(這排舊平房的各個房門上都掛著不同科室的小木牌)。他倆穿著一式的藍棉大衣,在一個年輕人的帶領下,匆匆來到車子跟前。兩個中年人是基地的副主任。「歡迎,歡迎!請廖主任先到辦公室裡暖和暖和。」一位副主任說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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