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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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他仍在電話機旁坐了好大一會兒。夏志遠的歧議……尚冰病況的惡化……更不要去說什麼過問小冰的學習,撫平葛老師對自己的誤解……根本沒那個時間……這兩天回到辦公室,陪伴他的只有方便面。當然,各方的請帖依然多得像雪片一樣。一天吃六頓、八頓、以至十二頓,他也招架不過來,何至於慘到和方便面打交道的地步!他不去吃,並不是裝清廉,更不是怕人背後議論。到了市一級領導,吃幾頓飯,已經沒有人來計較了,他只是沒有那個心情。他讓小高把所有這些請帖都婉拒了,現在他兩隻眼睛裡只有一個地方:萬方。自從董秀娟、于也豐畏罪自殺以後,外界各新聞單位就沒再從章台發出過什麼稍稍能讓人感到震驚的消息。黃江北需要它出成品車,章台市需要它出成品車,省裡也都不耐煩了,方方面面都需要這一劑強心針。現在太需要鑼鼓喧天,彩旗飛舞,馬達轟鳴,套紅的通欄標題佔領主要版面……志遠老兄,你怎麼就依然那麼書生氣十足?你沒有聽到"槍炮聲"麼?已然是"大戰"前夕,兵臨城下,務求必勝。你以為這只是某一個人的得失問題麼?你以為只是某一地的成敗之舉麼?難道我們不是在替這個歷史、替下一個世紀做著一番催生的努力?我們必須站住腳,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我絕不顧忌別人在背後怎麼議論,也包括你…… 到這天下班時分,夏志遠卻來找黃江北了。他先進了自己那個多日沒進的市長助理辦公室,辦公桌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層灰了。他在辦公室裡呆坐了一會兒,不時看看黃江北的辦公室。黃江北在辦公室裡也呆坐著,不時地看看夏志遠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夏志遠似乎下定了決心,收拾了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拿起一封信,向黃江北辦公室走去。黃江北在辦公室裡聽到了夏志遠向這邊走來的腳步聲,神情有些振奮。但腳步聲接近辦公室後,卻突然又離去了。 夏志遠就在臨近黃江北辦公室門口的那一刻,又改變了主意。他去把那封信交給了小高:"麻煩老弟把這封信交給黃市長。"小高希望他倆見見面,便說:"他不是在辦公室裡嗎?"夏志遠說:"對不起,麻煩了。"這是一封辭職信,已經連著遞了五封了,這是第六封。 小高小心翼翼地將夏志遠的信交給了黃江北,說:"您跟他談談吧……" 黃江北默然不語。 小高只得拿出剛從機械局資料室借來的一大包書:"這是您要的關於汽車製造方面的書,擱書架上了。" 黃江北依然低頭不語。 小高猶豫了一下:"還有什麼事嗎?" 黃江北突然抬起頭問:"小高,你說月底前,萬方到底能不能生產出第一批車來?" 小高突然一笑。黃江北緊張了一下:"你笑什麼?" 小高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您這麼不自信過。這句話您都問過我好幾回了。" 黃江北反思:"我問過你好幾回了?是這樣的嗎?" 七十七 公平地說,上帝一開始並沒有跟黃江北作對。在他瘦去十多斤以後的第十六天的上午,萬方總裝車問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第一輛汽車將披紅戴綠地馳出總裝流水線,馳出萬方大門。 那天的鞭炮聲,鑼鼓聲,歡呼聲,至今仍為全章台市鄉親津津樂道。那天梨樹溝的部分山民們在村幹部的帶領下,敲著鑼打著鼓,向縣城進發。縣城中央的大街上,那輛披紅掛綠的汽車慢慢地行駛著。大街兩旁,行人如潮,夾道觀看,高升和二踢腳一個接一個地從北門那個古老的鼓樓城牆的箭垛裡炸起,驚散了那一群群寧靜而又祥和的鴿子。慶祝的人群跟在那輛車的後頭,出了城門,越走越遠。漸漸地,只剩下極少一部分中學生和他們的老師,還堅持在送著。最後,連這部分最為熱情的人也堅持不了了,看著這輛車繼續向遠處煙靄朦朧的大山裡開去,一個個都迷惑不解地站下了。人們不明白,這剛馳下總裝流水線的新車,怎麼徑直開出城去了? 這時,萬方公司總部大樓即將召開的記者招待會的會議廳裡,燈火輝煌,記者們在門廳裡簽到後,領上一份豐厚的紀念品,談笑風生,三五為伍地陸陸續續地進入大廳。田曼芳機敏而又極有風度地跟來自方方面面的貴賓(包括黃江北、林書記和市里其他一些領導)、記者周旋著應答著。但不一會兒,她卻悄悄地從側門裡溜了出去。 這裡是專為工作人員使用的通往後臺的通道,幽暗而僻靜。田曼芳從這兒走過,她那金屬的高跟鞋後跟,敲擊在水磨石的地面上,發出一連串脆亮的聲音,顯得特別地讓人心悸。她走進一大堆舊景片、舊道具、舊舞臺裝置中,我們看到,在這些蒙著許多灰塵的舊物堆裡,坐著一個人。他是田衛東。 田曼芳說:"我跟你說過,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田衛東說:"給,這是你的飛機票,這是你的護照。" 田曼芳說:"我不會跟你走的!" 田衛東說:"你不要再耽擱了,你得馬上走。我剛得到消息,鄭彥章這些日子根本沒有昏迷,他一直在暗中做調查,也調查了你跟這些事件的關係。還有葛總的女兒,可能帶著什麼更重要的東西,把狀直接告進了中南海。中紀委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已經受理了這個案子,要派出聯合調查組往這兒來了……" "那不是很好嗎?那我就更不走了。" "曼姐……" "衛東,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那你也毀了!" "我早就毀了!" "曼姐,我要你……我需要你……你跟我走……你非常清楚,你對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離不開你……" "行了行了……" "你是不是不願意離開黃江北?" "別再跟我扯什麼黃江北。" "你跟我說實話……" "衛東,我不可能再像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樣去對誰好。我沒有那個資格,我沒有那個本錢。我心裡想要,但我已經做不到了。現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唯一想做的就是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爸爸你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要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我要讓天下的公道在我手裡閃一次光,哪怕這樣的閃光,可能要毀了我自己的後半生……我要在章台公開大叫一聲蒼天在上。哪怕這樣的大叫,同樣要暴露我曾有過的醜惡,我也心甘情願……這就是我的實話。" "不。你是為了那個黃江北,才這麼做的!" "也許是這樣。可惜太晚了……你明白嗎?"她叫了起來,同時,眼淚汩汩地湧了出來。 這時,黃江北向後面走來。他好像聽到了什麼,大聲問:"有人嗎?嗨,誰在那兒呢?"田曼芳慌慌地走了出來。黃江北探頭四下張望了一下:"你在這兒幹嘛?招待會快開始了,可葛總到現在還沒來,是不是該派個人去請一請?" 田曼芳忙說:"我去。" 黃江北發現田曼芳眼圈有點紅腫:"你怎麼了?哭鼻子了?一個人躲這兒哭什麼鼻子?" 田曼芳臉一紅:"……誰哭鼻子來著!"趕緊轉身走了。黃江北遲疑地目送著她走出邊門後,立即走進那一堆舊東西裡察看。田衛東藏起來了,藏在兩片舊景片中間,他沒發現。 黃江北回到招待會大廳裡,馬上就被來自各報社的記者們包圍了起來。他們都在打聽,那第一輛車出城下嘛去了?有一個記者這麼問:"請問黃市長,剛生產出來的第一輛萬方牌車,你們準備怎麼使用它,是要把它當歷史性紀念品陳列起來嗎?能不能揭一下底兒?" 黃江北微笑著:"車是萬方公司生產的,而且是在美方人員撤走以後,在十分艱難困苦的情況下生產的。處置這第一輛車的權在萬方人手裡,這個底兒嘛,還是要請萬方公司的葛總來揭。咱們都是客人,可不能幹那種反客為主的事噢!" 同一個記者:"那輛車一出廠,就直接往山裡開去了,這有什麼用意嗎?" 黃江北回過頭去,故意微笑著問一位總工程師:"梁總工,這裡有什麼用意嗎?" 梁總工程師接過話筒,靦腆地:"用意當然是有的,具體的內容,等我們葛總來了再給大家說。"第二個記者沖上前:"黃市長,請問,在您代理本市市長這麼短的時間裡,萬方公司就生產出了第一輛汽車,你估計這對章台市、對您本人今後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黃江北:"咱們還是等一會兒再來探討探討它對章台市今後的經濟騰飛可能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吧。影響,我想總還是會有的。至於這件事對我個人的影響,就像對章台幾十萬老百姓一樣。我只不過是這幾十萬中的一分子,如此而已。" 第三個記者剛舉起手,黃江北忙說:"主人還沒到場,招待會還沒正式開始,各位是不是忍著點?"於是會場裡升起一片笑聲。記者們再次分散開去,尋找別的採訪熱點人物去了。 去找葛總的田曼芳,找了一大圈兒沒找到。記者們等得有些焦急了,主席臺上的那些人也有些不耐煩了。但田曼芳帶回的消息是,葛總一早讓兩個北京來的同志叫走了。黃江北林書記都感到意外,北京來的同志?該不是中紀委和高檢來的工作組? 田曼芳問:"怎麼辦?" 黃江北回頭問:"林書記,您說呢?" 林書記說:"那就開吧。還能怎麼辦?北京來的同志現在在哪兒?"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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