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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七十三

  說不清田曼芳是怎麼得知中央要派工作組來章台的消息。她經常能得到這種只有省委常委們才能及時得知的消息。她說她能把電話直接打到好幾個省委常委的桌子上。而這一點,許多地縣級幹部還不一定能辦得到。因此,對於這種話,你聽了也就聽了,不必全當真。但今天,她的舉止,證明她的確得到了內部消息。你看她此時在萬方公司本部她的辦公室裡,竟然清理起存放她私人物件的抽屜來了。該銷毀的銷毀;準備帶走的便——放進一個皮包裡。最後,她走到那個掛在牆上的大電鐘面前,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拔去電源插銷,讓電鐘停了下來。她想表示什麼?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她作為萬方副總經理而存在的最後一刻?還是作了某種重大決定的那一刻?還是……什麼也不是,她只是想把時間停下來,靜靜地(自欺但欺不了人的)不再讓那人類基本的存在方式之一的"時間",來催促自己。夠了,她擁有過時間,這就夠了。可對於任何一個活過的人,又有誰沒擁有過時間?

  她呆呆地看著那停走了的電鐘,閉上了眼睛。這時,有人敲門。她忙睜開眼,又把電鐘的電源插銷插上。

  她藏起皮包,關好所有的抽屜、櫥櫃門,撿起掉在地上的紙片……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這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田衛東。她一愣。

  "能進來嗎?"

  "請便。"

  "曼姐,我查了衛明挪用款的數字,但始終和萬方的虧空數對不上頭,怎麼算也還差一百六七十萬。您能幫著回憶下嗎?"

  "我沒什麼可回憶的。"

  "曼姐……"

  "我實話告訴你,你哥當時從萬方取走的每一筆錢,我都有記錄,但是,在我的帳上,沒有這一百七十萬的記錄……可以肯定地說,這筆錢不是你哥拿的。"

  "那還可能是誰呢……"

  "我不知道。也許董秀娟知道,找她去吧。"

  七十四

  小高今天已經是第幾次藉口進黃江北辦公室來要跟黃江北說一說那件事,他自己也記不清了。走到辦公室門口時,還挺有勇氣的,但一走到黃江北面前,他就洩氣了,他就會對自己說,算了,這又不是我份內該說的,多管這閒事幹嘛呀。要是按他過去的脾氣,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但今天卻怪了,他怎麼也放不下這件事。他總想"干預"一下黃江北的"命運"。說實話,這也是黃江北一大"超人"之處。他就是有能耐吸引注自己身邊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漸漸地變得跟自己同心同德同呼吸同命運。你看夏志遠是吵著要走,但你看到了嗎,在走與不走,真走假走,走得瀟灑走不瀟灑,即便走了心裡到底是一股什麼滋味等等一系列並非不重要的問題上,夏志遠還有許多未能克服、甚至不一定能克服、即便克服了心裡也不一定舒服的難關在等著他。

  前天,市人大打了一份報告,說是要提前召開新一屆的人民代表大會。林書記特地把這個報告圈給了黃江北閱。文件從小高手裡過,他自然也就看到了。從來不為自己手裡過的那些公事動心的他,這一回可正經地"怦"然而動了。提前召開新一屆人代會,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意味著要提前解決章台市市府班子的問題。是要讓黃市長當正式的市長,還是要把他換掉?小高不安了。年齡雖說不算大,但在機關已待了不少年的他,早已習慣了領導的換屆換班,習慣了不動感情地在不同的領導手下工作,為不同的領導跑腿。這是他無法選擇的,簡直就跟家庭出身一樣。別問他是什麼樣的人,你聽話肯幹就行,就這一條。大事情上要憨厚老實,小事情上要機敏靈活,能把這兩點結合得完美無缺者,方為好秘書。所以他從不為領導的去留動感情。但這一回他確實非常"不應該"地動了感情。他希望黃江北留下來,希望黃江北從代理變正式。而且他也感覺到,這點並不是不可能的。但多年坐機關的經驗又告訴他,許多特別有把握的事,到了最後一刻卻發生了巨大的戲劇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希望變成了失望。因此不能坐等機會成熟,要努力攻關。可那份文件送到黃市長桌上已經兩天了,沒看到他有任何動靜,怎麼了?不關心?他不是那種不關心自己政治前程的領導啊,怎麼提醒他一下呢?

  他拿著幾份卷宗,反復考慮著,第八次走進黃江北辦公室。

  "這是財政局的每日一報。這是稅務局的每日一報。這是銀行的……還有工交口的……"

  "謝謝。聽說你老婆下個月生孩子?"

  "是的……"

  "預產期在什麼時候?上旬中旬?"

  "中旬十七八號吧。您放心,我不會影響工作的……我已經安排好了,把她送回我老家去……"

  "送回老家去?你不跟著去伺候一段?女人生孩子時,自己男人不在身邊是最痛苦的事。做丈夫的也會留下遺憾。可以請假。為生孩子,影響什麼都不為過,一個新生命。"

  "是的……"

  黃江北淡淡地笑了笑。他發覺這一句"是的",是小高在他面前使用率最高的一個口頭語,說來自然而圓熟,得體而動聽。一開始,他挺煩他老那麼說,後來聽著聽著,倒也覺得順耳了,現在居然覺得還挺好聽。

  "前天,我給您送來的那份市人大常委的報告,您看了嗎?我知道,這幾天,尚老師住院,不該催您,可……那邊已經打了幾次電話來問結果……

  "你瞧這幾天忙的。給雙城子煤礦子弟學校新落成的教學樓剪綵,又到井下轉了一圈,看了看剛上崗的一幫合同工。下午又去看了幾個老礦工的家,看了幾位前任礦長。晚上還去市政規劃局聽他們談了談今後十年市政建設預案,那也是準備提交下次市人代會討論的主幹文件。回來就挺晚了。這麼吧,今天我一定把那份報告看了。"

  "要是實在安排不過來,我給那邊再說一下,隨便找個理由,推到明天或者後天……"

  "不,跟他們說,今天一定看,一定給結果。那份報告呢?"

  小高立即從一大堆文件中找出那份報告。

  "沒事了吧?你現在替我把門鎖上,把電話掐斷,來人來電話,你都替我擋駕。我馬上把這份報告看了,並且爭取利用這半天時間,把這一堆東西都處理了。"

  這時,小高也微微地笑了笑。他喜歡黃江北有時顯露出的這種傻勁兒,說要幹什麼,就不顧一切了。這樣的人做領導,總要吃大虧。但這種人身上心上的真意和火力,總能使小高為之心動。

  "林中縣的曲縣長還在等著您呢。他說他一早就來了,已經等了您四十多分鐘了……"

  黃江北懊惱地:"對,還有這位曲大人……"

  "我找個理由,請他明後天再來?"

  黃江北搖搖頭:"明後天,明後天再談什麼?昨天晚上從市規劃局回來,都後半夜兩三點了,他來找我,纏了我兩個多小時,直談到天快亮了才走。該說的我都說了,六道河鄉煞車管的問題,純屬生產經營方面的問題,按全國人大通過的中外合資企業法,這一類問題,得由萬方公司自行決定取捨,誰也不能搞行政干預。對合資企業是這樣,對其他企業也應該是這樣。這是符合經濟規律的。道理十分簡單明瞭,但你跟他就是說不通,他總覺得我是在跟他打官腔……說我一心只向著合資企業,不替老區的鄉鎮企業著想。"

  "或者……您再跟他談談,回來再處理這些文件。"

  黃江北堅決地:"不,不談了,我要按中央制定的企業法辦事。他曲某人也該按中央的決定辦。說我向著資本主義也罷,向著反革命也罷,談不通,就只好不談了。"

  "不談也成……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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