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三十


  「請……」方少傑一邊說,一邊很大度地給自己面前留了一杯,把其他九杯分給在場的其他各位男同胞。

  「別呀。」田曼芳又把那九杯酒端回到方少傑面前,「這是我們上八裡莊田家人喝酒的規矩。不幹就算,要幹就是十盅。不信,你問問曲縣長,他老人家帶著工作隊在我們上八裡莊搞過社教,我們上八裡莊的田家人喝酒,是不是有這麼個祖傳的規矩?」

  曲縣長開心地大笑道:「有,有。田副省長每一回上我們這兒來,也都是這麼跟我們幹的。」

  方少傑一下窘迫了:「田小姐田小姐……這可是酒……」

  田曼芳嘖嘖地一下連幹了五杯,並端起了第六杯:「方局長,我是女人,您可是大老爺們兒。請。」

  方少傑尷尬萬分:「一杯……我只有一杯的量……」

  田曼芳嘖嘖嘖地又把其餘五杯全喝了個一乾二淨。

  餐廳裡立即沸騰起一片叫好聲。

  在場的人紛紛拿起方少傑面前的酒杯,向他逼去,倒把田曼芳讓在了一邊。這時,黃江北不無詫異地看了看被淡淡的酒意暈紅了的田曼芳,目光無意地從她那尤其飽滿而結實的胸部遲澀地掠過,一瞬間他居然覺得這女人異乎尋常地挺拔,而又再次把目光回旋到她那富有表情、並確實秀麗的臉龐上逗留住了。敏銳的田曼芳立即注意到了黃江北這異樣的一瞥,在本能的羞澀中,帶起幾分真摯的感激,回看了一下黃江北。一接觸到田曼芳那灼熱的視線,黃江北忙掉轉了臉去。

  四十九

  夏志遠在反貪局、在鄭家都沒能見到鄭彥章,連著找了幾個地方又沒能找到蘇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樓,就掉轉車頭向市郵電大樓馳去,想在那兒找個地方,給葛會元打個電話,向他核實一下那本花名冊上的情況。這會兒,他就是回市府大樓,也沒他打電話的地兒。行政處的同志曾告訴他,最快也得明後天才能騰出一間辦公室專給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處長客氣了一句,說專用不專用無所謂,有個地方擱張辦公桌就行。那處長拍拍他的肩膀頭笑道,老哥,市長助理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對待您的態度,就是對待黃市長的態度,誰敢怠慢?以後,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郵電大樓底層的大廳裡,入夜了還來打電報掛長途的,真不少。

  夏志遠填完了長途電話掛號單,也交了預付金,正等得無聊,四下裡張望,一回頭卻看見黃小冰抱著書包、棉大衣在一個角落裡局蹐地坐著。小丫頭整個一副整裝待發的「非洲小難民」的模樣,幹啥呢?他叫了一聲。小冰忙驚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馬躥出門去。等夏志遠追出,早不見了人影。夏志遠正要去找,大廳的喇叭裡叫開了:「誰要萬方公司。三號。萬方公司。三號。」

  他要的電話掛通了。夏志遠只得回到大廳裡,向貼有三號標記的玻璃電話亭走去。

  小冰跑進附近的小胡同裡後,三轉幾轉,把自己也轉迷糊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想幹什麼。如果是要離開家,究竟去哪兒?不知道。甚至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個家,也說不清。媽媽最近經常和那個叫滿風的男人來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個編輯。媽媽好像是要出一本什麼書,總是藉口「談稿子」,去找那個姓滿的。他倆還經常在出版社近邊的一家小館子裡吃飯。這在從前,是難以想像的。別說跟一個年齡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館子,單位裡集體組織文體活動,媽媽都不肯在劇場裡和男同事單獨坐一起,現在居然單獨跟一個男人去下館子,居然經常在下班後上那男人家去「談稿子」。還有幾次,小冰甚至看到,媽媽還給那個姓滿的家帶蔬菜去,裡脊肉,豬肝,紅皮蝦,活蹦亂跳的鯉魚,昂貴的荷蘭豆和小蛇似的鱔魚。有許多菜,媽媽根本不捨得買給她吃,卻捨得一兜一兜地買了往那姓滿的家裡帶。小冰簡直不敢想像媽媽在另一個人家裡說著笑著,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個男人的那種樣子……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怎麼對爸爸說?假如媽媽從來就是個只顧自己的「荒唐女人」,心裡從來也沒有過這個家,沒有過爸爸和她,那倒也好辦了。那就攤牌!那就當場對證!那就大鬧一場大哭一場,哪怕大打出手……但是這個媽媽曾經是這個世界上能有過的最好的一個媽媽!十五六年來,沒有這個媽媽,可以說就不會有爸爸這麼發達的事業,更不會有小冰的今天。媽媽和爸爸一樣都是清華的畢業生,但是為了這個顛沛的家,為了這個家裡其他兩個人,她幾乎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失去這樣一個媽媽,這個家還有什麼意思?怎麼去對爸爸描述這正在發生的一切?又怎麼忍心看到爸爸的絕望震驚悲愴……還有那種不可收拾的劇怒……是的,輕易不發怒的爸爸,一旦發起怒來,簡直會跟五十層大樓驟然間倒塌一樣,那轟然的震動和滿天升騰的塵土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得住的。他也許會把媽媽撕爛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爛了……她不能看著這樣的悲劇發生,但也無法忍受媽媽這種「偷偷摸摸」的舉動。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月亮,你帶我走吧。

  五十

  六點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點三十分整。盧華、小妹,還有葛會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電話機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電話鈴沒響。他們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又被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和憂慮,深深地揪住了。她沒打電話,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讓什麼團夥劫了?讓什麼車撞了?盧華坐不住了。這兩天,每到晚上六點三十分,准有個神秘的電話打來,沒有說話聲,只有唏噓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嗚咽聲。全家人都認定是平平。家裡六點半開晚飯,是多少年來由葛會元定下的習慣,鐵定了的。只有這個家的人才知道,六點半,不出天大的事,家裡所有的人都會在門廳的小飯桌旁聚齊。那是全家最高興的時刻。在繼後到來的半小時四十分鐘裡,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媽媽可以不像媽媽,女兒可以不像女兒。你可以講述一切,批評一切,傳達一切,議論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議,「一不留神」甚至能從爸爸嘴裡掏聽到他老人家「私房錢」的數額。兩個嬌女兒,一對慈藹的老人,你能想像這個晚飯「六點半」時全家的親和勁兒嗎?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會連續地在這個時間裡用無聲的電話來表達自己無奈的問候。她不敢出聲,她覺得只要自己一出聲,肯定經不住爸爸媽媽的迫問,她肯定會說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現在不能說。她不願爸爸媽媽在已受到的驚嚇之外經受更多的驚嚇。她擔心有人會竊聽她們家的電話。她不能讓那些人聽了去,從而預先知道她現在要做的事。一絲一毫的跡象都不能顯露。她必須這樣做,必須……她只能用這樣打電話的方法,暗示給家裡的人,讓家裡的人知道,她在外頭活得好好的。她在嚴格地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雖然外頭的夜晚更冷,外頭的雨更猛,外頭的鹹菜總有一股黴味,外頭的人總愛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須堅持做到底……必須……

  但今天為什麼不來電話了呢?麵條涼了,盧華還在長籲短歎著。

  「沒事的……她在外邊,做事總不能像在家裡那麼準時……」葛會元勸道。

  「你什麼都沒事。林中縣的領導為黃江北接風,黃江北把誰請去做萬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個田曼芳叫去了……他這麼幹,是什麼意思?他想說明什麼?難道上頭已經免了你總經理的職了?」

  「免什麼職?免誰的職?」一聽這嘈雜的吵鬧聲,葛會元心裡就按捺不住地煩躁起來,不想再和盧華說下去,起身向裡屋走去。

  「沒免你的職,田家的那個小保姆憑什麼作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邊的宴會?總經理還沒死哪。她一個副總經理算個什麼?」盧華覺得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頓飯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你別什麼都不在乎。這一段,是人都在說萬方。好像章台市出問題,全賴萬方。萬方沒搞好,又全賴你葛會元……」

  「是我沒把公司搞好,這責任的確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領導。」

  「傻!這些年,這麼多人插手萬方,都想做你這個總經理的主。這種情況不改變,就是派個政治局委員來當這個總經理,萬方也好不起來!你想想,你這個總經理處理一個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麼多顧慮,還能幹個啥嘛!」

  葛會元渾身戰慄起來,臉色也變得青白:「你……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少……少說兩句……行……行……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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