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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黃江北體貼地說:「我看今天這一天您真夠嗆的了。您休息吧。有事,我明天一早去醫院找您。」

  林書記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兒,你是不是急著要回家看老婆。回章台的頭一晚上,我就拽著你死不放,我這老頭兒是不是也太有點不近人情,太不理解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心了?」

  黃江北大笑:「什麼年輕人?我女兒都十五六歲了!」

  林書記拿起那個總是隨身帶著的自備茶杯,交給秘書,讓秘書替他把它放進手提包裡,然後對黃江北說:「市長先生真要不那麼急著回家看夫人,那就上我家去坐坐,認認門兒。今天我也不回醫院了,咱們好好地嘮上一嘮。」

  林書記讓黃江北跟他乘坐同一輛轎車,駛進一個五六十年代建起的工人新村。夜深人靜,除了不多幾盞昏暗的路燈以外,新村裡樹影憧憧,闃無人聲。高級進口轎車低速行駛仿佛一股純淨的煉乳從光滑的玻璃表面上淌過。林書記喜歡這種純淨和平靜,也無限感慨人家(國外)工藝水平的高超。沒法說,也不好說。他常常不說。晚上行車,他常叮囑司機多留點神,越是夜深人靜以為路上沒行人恰恰最容易出事。另外還得防備截車的「亡命者」。在離林書記家還有幾十米距離時,警惕性挺高的司機突然刹住了車。林書記問:「怎麼了?」司機遲疑地回過頭看了看林書記,說道:「好像有人在您家門前來回溜達著……」

  林書記忙抬頭看去,果不其然,在自己家門前徘徊著一個人影。林書記遲疑了一下,說:「您看……那人是不是有點像鄭彥章?他想幹什麼?」

  「我去看看。」黃江北說著就要去拉車門。

  林書記想了想,說:「還是讓附近派出所來個人吧!」

  黃江北說:「不用。」

  這邊車裡還在商量著猶豫著的時候,那人卻已經發現了書記的車子,照直向這邊走過來了。走近一看,果然是鄭彥章。

  黃江北怕鄭彥章意氣用事,做出什麼對林書記不敬、甚至過激的舉動,忙下車去迎住他,問候道:「是你啊,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鄭彥章不正面回答黃市長的問候,只是客氣地但卻冷淡地問道:「請問,林書記在車裡嗎?」

  黃江北先把車門關上,而後貼近鄭彥章低聲解釋道:「老鄭同志,今天在公路上委屈你了。當時我不可能留你下來談任何事。我想你能理解。咱們另找個時間,好好聊聊,今天實在是太晚了……」

  鄭彥章卻說:「黃市長,您多心了,我不是來找您的。我也不會再去找您了。」說著便伸手要去開車門,跟林書記說話。黃江北本能地去制止他開車門。兩人的手在門把上碰在了一起,黃江北還想說一點勸阻的話。林書記已經從車裡下來招呼鄭彥章了。

  在林家那簡樸陳舊的客廳裡,鄭彥章只是僵僵地站著不坐,聲明道:「林書記,我不耽誤您太多的時間,我只說兩句。第一,我不是壞人……」

  林書記笑著揮了揮手,學著鄭彥章平日的語調說道:「別那麼哩格隆嘛。坐,坐下慢慢說,我這兒不賣站票,幹嗎擺出一副勢不兩立的樣子?誰說你鄭彥章是壞人了?啊?」

  鄭彥章還是站著:「第二,我從來沒想過要跟您、更不要說跟市委唱對臺戲。我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從一個普通工人,到派出所所長,到反貪局局長。別說講黨性,就是講良心,我也從來沒恨過您。鞍前馬後跟您幹了這麼些年,要說一點意見都沒有,那是假話。但是要說我一心想撇開市委,想借董秀娟、肖長海、于也豐那幾個人的問題,給自己撈點什麼,要給咱章台市組織臉上抹黑招蒼蠅,這絕對是冤枉。我已經到退的年齡了,幹好幹賴,我這官都已經當到頭了。就是一個小學生也應該想到,我鄭彥章真要想給自己撈點什麼,應該對您一千個叫好一萬個依順。這才能給自己留條後路,還跟您較什麼勁呢?」

  林書記聲色不動:「我說過你在跟我較勁嗎?沒有啊。你這個鄭彥章啊,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改了你這個火爆的臭脾氣?我跟你說過多少回,這個脾氣要改。在你身上耽誤事的,不是別的,就是你這個臭脾氣。還不服氣?剛才是你派那個蘇群上于也豐家大鬧公堂的?你四處張揚,說你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可以證明章台市有人在掩蓋董、於兩人的真正死因。有這麼檔子事嗎?幹嗎不吭氣了?能把這證據讓我看看嗎?」

  鄭彥章避開林書記這時直射過來的目光,緩和下口氣說道:「請您原諒,我現在還不能讓您看。我也沒說我手裡就有這樣的證據……」

  林書記一步不讓:「為什麼不能讓我看看?林某人不可靠?」

  「沒這意思……」

  「你在懷疑我?」

  「不是懷疑……」

  「那是什麼?」

  「林書記,您為什麼一定要把董秀娟、于也豐的自殺搞成是他殺?董秀娟畏罪自殺,說明她的問題絕不只是受那一點賄。她的問題暴露後,于也豐接著自殺,說明事情非同小可。他們的背後牽連的絕不只是肖長海這麼一個小小的住宅總公司經理。這兩年,我們章台唯一的中外合資企業,萬方汽車工業公司經營相當不景氣,而董秀娟就是分工抓合資企業的領導,這裡她搞了什麼鬼?于也豐在萬方公司和住宅總公司的贊助下辦了個建築公司,搞多種經營,安置家屬子弟就業。這個三產企業的頭兒,就是于也豐的大兒子。這位大公子原先是市局治安科的副科長,當了經理,也不按中央規定脫警服,經常穿著警服,帶著一幫治安警察跟人談項目,軟硬兼施地敲人竹杠……還有人反映,去年萬方公司為美方專家蓋的那個賓館,就是于也豐的這個大公子承包的活兒,經費有一部分就是董秀娟從教育基金款裡挪用的……當然這些問題都還沒能最後敲實,但老百姓在背後總在叨叨這些事。不把這些事鬧個明白,您要人心穩定,他也穩不了啊。您捂著這膿包不想讓人痛心疾首大聲疾呼,它總有一天也會爛穿了頭自己爆發的,到它自己爛穿的那一天,那……就更不好收拾……」

  「多謝指導。」

  「林書記,我的確沒別的意思,董秀娟、于也豐這兩檔子事兒,今後不管是誰在位置上,總得跟老百姓有個交代!躲是躲不過去的!」

  「我明白了……」

  「您是我的老領導了,我是真為您著想,也真是為您著急!」

  「說完了沒有?」

  「說完了……」

  「你可以走了。」

  「林書記……」

  「你可以走了。」

  「林書記,我不是要跟您過不去……我只是……」

  「你可以走了!」

  鄭彥章沉默了。他只得走了,在默默地又無奈地呆站了一會兒後,他走了。

  三十五

  走了。走了。大街上闃無人跡。還有裝運垃圾的大卡車。還有一隻黑貓站在小教堂高高的圍牆上,直瞠瞠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沉睡中的城市。還有歌舞廳門前的霓虹燈在冷落地閃爍了最後幾下之後,終於熄滅。還有一群穿著休閒服的青年男女,唱著RAP,和著那狂熱明快的節奏在扭動,嬉笑。在嬉笑中,向前走,向前走,看著好像是停下了,其實他(她)們還是在向前走。用現存的心,用已有的靈魂和總要冷卻的欲望和總要轉移的意向和一瞬間的頓悟或毀滅,走下去。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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