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貞 湯
三十二、歷史使命
紅君的女朋友是個華僑。她第一次來繼家時是穿一身白,黑黑的短髮,眼睛和皮膚發亮,讓人想起南方的陽光。她為了參加統一離開了南洋,到中國後給自己起名叫「向堂」,連祖傳的姓兒都不要了。紅女聽了她的名字老想笑,說:「這些華僑比我們還先進,我本來已經覺得我的名字就夠向上的了,結果她的名字比我的還徹底。」陳香忙制止紅女:「人家華僑沒有你這種好出身,可不得起個好名字讓人知道她對堂會的忠實?」紅女辯嘴:「你說那叫好名字?」陳香說:「我的小祖奶奶,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本來你弟弟就怕你,覺得你什麼都
比他強,比他受重視,現在人家帶回來女朋友了,你還挑剔她的名字?人家是外國長大的,怎麼知道什麼名字好什麼名字不好呢?有個向上的名字表示一下心願就行了唄。」向堂跟大家穿的衣服也不同,愛穿白褲子,還戴金首飾,走路時一蹦一跳的,笑起來就把嘴咧得大開。陳香看得出來她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苦,蜜罐子裡泡大的,不像紅君,自小就因為戰爭和大家庭的複雜變得特別敏感和不自信。陳香聽梅問向堂關於她父母的事,向堂說她父母就是普通的人,在南洋開餐館兒。陳香想,瞧人家這孩子,從小在飯館裡長大的,也沒有什麼有名的背景,倒好了,又活潑又開心的樣兒,一點兒愁都沒有;瞅我們這位,有個作大官的爸爸,有文化的媽,又有那麼多出名的叔伯爺爺等,可他就是不快活,好像一生下來就沒吃飽過似的。看他找了向堂倒好了,別看人家孩子是小門小戶來的,人家倒沒什麼心病。
梅也喜歡向堂,書主說只要紅君高興,他就同意。他主張男孩子自立,一切他自己作主。於是家裡同意紅君與向堂結婚,向堂就老來串門兒,給小孩子們買糖吃。
過了不久紅君和向堂就在紅君工作的部門裡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書主和梅還有一家大小都去了,紅君的上司請書主講話,書主說希望新婚夫婦永遠跟堂走、聽堂的話、做統一事業的優秀後代,繼承先烈的遺志,統一到底,戰鬥到底,白頭到老。全場鼓掌,書主過去抱了兒子一下,紅君突然趴在父親肩上哭了。書主拍了拍他,掏出手絹兒給他擦淚,他哭得更厲害。向堂也過來拍紅君的背,書主把紅君交給向堂,又握了握向堂的手,就招呼樂隊趕緊演奏,大家跳「蹦嚓嚓」。
紅君結婚後是在工作部門分配下來的公寓裡住,但兩人常回家走動,因為向堂為人隨和愛熱鬧,紅君的性格也開朗了好多,回家的次數多了,跟家裡人也更親近自然,尤其是孩子們愛和他們倆玩兒。陳香覺得日子又過得有好節拍了,什麼都順心,問向堂什麼時候要孩子,向堂哈哈笑著說暫時不要,還沒玩兒夠呢。突然有一天,紅女的丈夫夏芒吐起血來了,趕緊送醫院,在醫院裡沒呆上幾天就死了。書主怕紅女為這事傷心太過也傷了身子,就叫寧子日夜守著紅女,叫陳香把娜娜接過去由陳香帶著和嬰一起睡。紅女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門,寧子陪了她幾天她就叫寧子回西屋了,她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說話,只有每天書主下班回家後會去看她,摸摸她的頭,問她需要什麼,她會趴在書主懷裡哭兩聲,然後就告訴叔叔她一切都好,馬上會正常。可一個月後她還是沒正常起來,還是陳香每天把飯送到她住的東屋裡去吃。她不哭了,可也不去上班了,她告訴陳香說她開始和她父親通上話了!陳香說:「這可不得了,你這孩子是不是神經出毛病了?」紅女說:「我沒事,就是每天夢見我爸爸,聽見他跟我說話,說的全是過去的事。」陳香說:「你爸爸死了那麼多年了,怎麼專在你丈夫死後才來找你呢?你鬧准了那是你爸爸?是不是你把你丈夫和你爸爸搞混了?」紅女使勁搖頭:「沒錯,是我爸爸。我倒是希望能夢見我丈夫呢,可偏偏天天夢見我爸爸!」陳香摸了摸紅女的頭,她不發燒。
這件事只有陳香一個人知道,紅女沒對書主講,她怕書主把她送醫院去檢查。她請了半年的病假在家,半年後才開始和大家一起吃飯。在這之間,娜娜都是由陳香帶著的,紅女好像並不太在乎娜娜,她從小就受寵,當慣了中心,並沒想過世上除了她父親還有誰比她自己更重要。
她一恢復正常,馬上又去出版社請假,這回請的是創作假,她要開始寫書了。她告訴出版社她將寫的是大島的歷史,社裡一聽說這個英雄後代要寫統一歷史了,很是振奮,一心支持,覺得這書要是出來了不僅是社裡的榮耀也是政府的榮耀,就給她放了長假。
紅女開始寫書了。照陳香的話講,她這一寫書,全家人都跟著寫似的。陳香又開始把飯送到她屋裡去了,不是因為書主叫這麼做,而是陳香願意,覺得給孩子一個支持。那時,小孩兒們都上幼兒園了,只有下午回家來。要是回來後一吵嚷,陳香就趕緊制止,說聲音大了會吵著紅女。她常說:「紅女這本書可是全家的大事,你們不能吵她,吵了她你們老祖宗都不饒。」嚇得小孩兒們全不敢大聲說話。梅覺得陳香太過了,給小孩兒們太大壓力,覺得紅女該給娜娜一些時間,要不娜娜缺了母愛。可梅說了沒用,陳香受了紅女的感染,要幫紅女把這事幹成了,因為紅女只對她一人說過和父親亡魂通話的事,所以紅女的這件事就成了陳香與紅女之間的秘密,陳香覺得只有全力支持紅女才對得起這個大秘密。
這天陳香又把飯給紅女端過東屋去吃,紅女告訴陳香一件事:她去向一個她父親的生前老戰友調查大島的歷史,那老戰友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惟獨對她父親的死情沉默。紅女覺得很奇怪:「這些天我也看了一些關於大島的歷史書,發現好多事在書上都沒有,都是跳過去了,我也看了跟大島沒關係的歷史書,發現那些歷史書也是一跳一跳的寫的,不連著寫,好些年就這麼失蹤了。是不是凡寫歷史都得跳著寫呢?那個父親的老戰友也勸我別多管閒事,別老鑽在歷史裡較真兒,他說『你們年輕人就應該好好守著現在這個江山,不要破壞它,知道它來之不易就行了,不要幹任何不利於堂內團結的事。』他這麼說,倒愈叫我糊塗了,歷史有什麼掩蓋的呢?我們堂從來都那麼光明磊落,是世界上惟一正確又偉大的堂,我們有什麼要掩蓋的呢?我要寫歷史就得尊重歷史事實,這也是堂會教我的,如果我的父親真是有什麼錯誤,我也不會為他隱藏,人的一生和歷史一樣,應該光明磊落。」陳香到底是上了些歲數,覺出來紅女要幹的這件事是個懸事。她說:「也許人家大人說得對,你還年輕,不知道世道深淺,別鬧出事來。」紅女更激動了:「還有一件事,也是我老想的,就是我叔公。他和我爸爸一塊兒幹統一,照理說是我爸爸跟著他幹統一,跟著他鬧起來六十七軍,怎麼他在歷史上一點兒也沒有記載呢?我小時候知道有個叔公是我爸爸最崇拜的,他被誤殺了,堂會給他平反了,說他是好同仁,但再沒提他在歷史上的功勞,沒提他是六十七軍的創始人,好像他不過是個被誤殺的小兵,倒是我爸爸得了所有的功勞和榮譽,我叔公連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我跟爸爸的老戰友們提到這件事時他們都說,『你小孩子管這閒事幹嗎?有你爸爸在那兒代表大島不就夠了嗎?你是書開的女兒,就夠榮耀的了,就享受這個幸福吧,心裡記著你叔公就行了。』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陳香瞪著兩眼說不出話來,想了半天才說:「我跟你們家這麼長時間了,早就覺得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好像進了故事似的,有時細想起來都後怕,但日子也這麼過下來了。你們一家都是好人,這是肯定的,可一直沒斷過出怪事。你想好了再做這件事吧,我都替你擔心了。你叔叔書風死之前我就見過一個奇怪的老頭兒說要出大事,結果你叔叔書風就自殺了。不過,咱們這個家倒老是好好壞壞的過下去了。你們都長這麼大了,有了孩子,這個家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垮下來。是不是?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呢。」紅女說:「陳姨,我知道你是愛這個家,希望這個家能好,也為我們操心,希望我們都好。可如果我是帶著歷史使命生下來的,我就一定得去完成我的使命。」
又有一天,紅女對陳香說:「我做了個夢,有很多人拉著我,帶著我過海,海那邊又有很多人,都拉著我,我嚇死了,就跑出夢來了。」陳香問:「那些人都穿什麼衣服?」紅女說:「白衣服。」陳香說:「那是死魂兒。他們肯定是有話要跟你說。拉你過海是去大島。」紅女說:「我是不是該回老家一趟?」陳香說:「你現在可是在跟過去的死鬼們打交道了,有些事活著的人不知道或不願說的,死鬼們都能告訴你。不過去大島,你可得當心,別讓人害你。」紅女說:「看來我逃不掉這件事了,活的人死的人都需要我去做這件事,我得去大島。
紅女就去了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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