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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十一章

  一、大與小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一個人,如果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裡,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塊土地上,他在這塊土地上種下了一種聲音。那麼,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呼家堡東西長,南北短,方圓僅157平方公里。在這15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說是唯一的主宰。應該說,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塊土地了,也沒有人比他更熱愛這塊土地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長"的,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興建的,連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給他們安置的——那就是"地下新村"。過去,幾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著村界巡視一遍。他的腳步聲很獨特,那是一種堅實有力的、一強一弱的踢踏聲(早年,他的左腿受過傷),每當他的腳步從村街、從田野裡響過時,連樹上的麻雀都為之一震。爾後,他的聲音就像雨露一樣,滲進了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他說:要上晨操。

  人們就去上晨操。

  他說:要種帶色的棉花。

  人們就去種帶色的棉花。

  在會議上,他說:舉手吧。

  人們就舉起森林般的手……"

  這個聲音是不敢生病的。這個聲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會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幾十年來,呼家堡人早已經過慣了這種只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如果這聲音突然消失的話,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了。這並不是誑語。有一次,呼天成突然發高燒,他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來被送到市里的大醫院去了,一去半個月。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裡,呼家堡幾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張望,看呼天成是否回來了。每到傍晚,在夕陽西下的村口,在經過了一天勞作之後,人們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樹。當樹成了林的時候,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觀。

  在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化成了人們的呼吸。

  可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村人要想見他一面,已經不是那麼容易了。一是因為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他的確事多;二是由於每日裡要求見他的客人太多,實在是應接不暇。為了避開那些他不願見的人,呼天成養成了夜裡工作白天睡覺的生活習慣。這樣一來,能走進那個茅屋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儘管這樣,村裡的大小事,還是要他點頭的。不過,他只是在需要出現的時候才出現。平時,如果不開會的話,人們是很難見到他的。況且,村裡只有一個人知道他的確切行蹤,那就是村秘書根寶了。可根寶又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話來。如果想見呼天成,就必須通過根寶傳話,得到批准之後,才能安排接見的時間,那也是要排隊的。

  村裡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歲了,是村幹部呼平均他娘,應該說是有些臉面的。可她為了能見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著拐杖在村口張望。呼平均騙她,說呼伯到城裡開會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著。她跟人說:"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見見天成。如今見他一面老難哪!"呼平均多次勸她說,"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見他幹啥?"平均娘說:"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兒?不是排得有號麼?那啥子'地下新村',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幾號?我想去看看……"後來呼天成聽說了,就破例見了她一面。呼天成對平均娘說,"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一定讓你睡個好地方。"

  老太太高興得一時熱淚盈眶,連聲說:"中,中啊。"

  就這樣,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為一個擁有億萬資產的"主人",呼天成的個人生活其實是極簡單的。他最愛吃的,只是一種手工的擀面。這種面是在案板上擀出來的,面要和得硬一點,如果水開鍋後,再加一些霜打的紅薯葉,他會吃上兩碗。這種飯他幾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頓。有時出外開會,時間長了,他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給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極不講究。當然了,他很有幾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時,他更喜歡隨意地披著一件什麼,那種披著什麼的感覺,是他在幾十年時間裡慢慢養成的,這也是他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刻。在平原的鄉村,披著衣服就像是披著"威望"一樣,那種瀟灑是平原上獨有的。不過,他也有"講究"的時候,那其實是一種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來了什麼大人物的時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農民裝束,上身要穿對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寬襠褲,腳上是一雙手工的圓口布鞋,甚至臉上也"配合"出一種憨厚來;如果來的人是記者,或是商界、知識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樣了,那樣的話,他的穿戴就要往"雅"上走了,那就是怎麼講究怎麼穿了。他要換上雪白的襯衣,圓領的毛線衫,有時也會打上領帶,外罩呢,不是西裝,就是寬鬆雅致的茄克衫。下身的褲子也是筆挺筆挺的,腳上定要換上鋥亮的皮鞋,連鬍子也要刮得乾乾淨淨的。他說,"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讓他小看咱。"

  可人一走,他就馬上又換回來了,他必須披著一件什麼……"

  呼天成還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他的口袋裡從不裝錢。這很大氣呀!不是麼?尤其是近年來,無論他走多遠,無論外出還是在家,他從來都是兩手空空,衣兜裡從未裝過一分錢。所以,他經常跟人們開玩笑說,他是玩泥蛋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

  可他又是一個少有的"無產階級"。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聲,來訪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諾就是最好的信用憑證。在國內,他一句話就可以調動億萬資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國而不用帶一分錢(因為呼家堡的經營網絡已遍佈全國各大、中城市,並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設有辦事處。)!這在當今中國,只怕獨有他一人了。

  作為一個"無產階級",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為惱火!那事發生在去年春上,就為那件事,村秘書根寶受到了最嚴厲的批評。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來看,就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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