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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菜上來之後,王華欣把包間裡的小姐全都趕了出去,他笑著說:"騾子,這會兒就不要'顏色'了吧?咱哥倆單練,好好聊聊。"

  說著,他把一瓶五糧液一分兩半,咕咕咚咚倒進兩個高腳杯裡,說:"騾子,今兒個,可就咱哥倆。酒要喝個痛快,話要說個痛快,成不成?"範騾子不知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心裡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長,話已說到了這份兒上,就趕忙說:"成,成。"

  王華欣接著說:"好。既然這樣,咱得行個令。規矩是:在這個酒桌上,咱哥倆都不許說一句假話。咱今天脫光他,連褲衩子都不要,來個赤裸裸,有啥說啥。誰要是說一句假話,罰酒三杯!騾子,我把這個權力交給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實,你吐我一臉,我擦都不擦!(不過,可有一條,出了門不算,出了這個門,該咋還咋。)活了大半輩子了,也該說幾句真話了,交交心吧。你說是不是?"

  一聽王華欣這樣說,範騾子心裡熱乎乎的,同時也有點怵,話已滑到了嘴邊上,又趕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說:"行,我聽市長的。"

  王華欣乜斜著眼看了看他,二話不說,就把酒杯端起來,接著,他臉一沉,說:"騾子,你把這杯酒喝了!你說的是真心話麼?操,就咱哥倆,咋還這麼貧氣?!"範騾子一看這陣勢,再沒說什麼,他接過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爾後他亮了亮杯子底,說:"哥,我喝了!"王華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說:"行,兄弟。還是當年的騾子。吃點菜,吃點菜。"

  接著,王華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後,王華欣十二分懇切地說:"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個人聊聊,吐吐這心裡的窩囊。唉,咋說呢?跟誰說呢?不是家的,不能說,離得近的,不能說。老在心裡憋著。這些話,我跟你嫂子都沒說過,她是城裡生城裡長的,說了也不理解。在咱這平原上,活人老難哪。說起來,你跟我這麼多年了,我的經歷,你還不知道吧?我打小沒了爹,是跟著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時,人家都喊我"帶肚兒",整整喊了五年……你說我恨不恨?十七歲時,我跟公社書記當通訊員。你知道那會兒我幹啥?天天晚上給書記提夜壺。晚上提進去,早上提出來。書記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滿當當的,我這破指頭天天就在人家的尿裡蘸著。那還不是一個人的尿,有時候,是兩個人的尿,書記跟公社的女廣播員尿一個壺裡,弄不好就灑一身!我就忍哪忍哪,咬著牙忍,不忍又有啥辦法?有時,提著尿壺我渾身的血亂蹦,你說我恨不恨?後來我又在縣法院幹過一段,縣法院的院長有個傻兒子,傻得不透氣。院長不知從那弄了個偏方,說是吃活人腦子治這種病。你想想,活人腦子上哪兒弄呢?那會兒,我為了巴結他,就到槍斃人的刑場上去給他挖活人的腦子!那邊槍一響,我就跑過去了,拿著一個碗,跑到頭打爛的犯人那裡去給他挖活人的腦漿……這樣的事我都幹過,你說噁心不噁心?!後來我總算熬出來了,當了八年的公社書記。從麥嶺到墳台,從坡張到西趙,沒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沒有辦法,我就去給人家送禮,你猜我送的啥?送的是'嬰兒胎盤'。我老婆在醫院婦產科,有這點特權,就把'嬰兒胎盤"焙乾了給人家送去,那東西大補……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一個膽,我膽大。在咱這個地界上,人是活膽的。沒有膽量你啥也幹不成。膽這東西,你知道是靠什麼來滋養的?靠恨。鄉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來,靠的都是恨。恨積得越多,膽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說人活一口氣麼。氣是怎麼來的?氣是生出來的。生氣,生氣,不就是這個意思麼。人是靠恨來聚氣的,仇恨就是氣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脫光了。我說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話沒有?"

  範騾子的眼眶紅了。聽了王華欣的這一番話,範騾子長歎一聲,端起酒杯,二話沒說,就把酒灌下去了。爾後說:"我服了。全是實話!"

  往下,王華欣又說:"老弟,我這個人,一向不拘小節,說起來毛病很多。我承認我是整過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個位置上站著,你就得看著上邊,防著下邊。但我拾掇人有一條原則,就是恩怨分明。沒有傷害過我的人我決不弄他。就是傷害過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麼過分,假如他還能讓我過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說我王華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道'上,我有我的原則。七年前,我娘去世時,我不在家,是你帶全鄉的幹部替我辦的喪事,喪事辦得很體面。那會兒,臘月天,你站在靈前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殯的時候,你上的是頭炷香,還帶著全鄉幹部給老人三鞠躬……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些,我都記著呢,一輩子都不會忘。至於後來,那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了,你鞍前馬後的,從沒提過別的要求。說起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就想弄個副縣。人嘛,幹了半輩子了,弄個副縣,也不為過,該。可那會兒,都知道你是我王華欣的人,咱倆又是三天兩頭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諱呀。我想讓那姓呼的提,那會兒他姓呼的正給我搗蛋哪,要是我說,他必然反對。當時我想,不管怎麼說,你跟姓呼的多少沾點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親,只要他在會上說一聲,就好辦了。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六親不認,會來這麼一手。當那一萬塊錢放到我桌上的時候,騾子,你猜我怎麼想?那就跟當面扇我的耳光一樣!我就問他,呼縣長,你這是啥意思?他說沒啥意思,我處理不了了,只好交給書記了。我說多少?他說一萬。我說,一萬。他說你點點吧。我說不用點了,放這兒吧。他說你還是點點,點點好。這麼一來,'局'就僵在這了。到了這一步,我這人就顯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擇'出來,說良心話,對這些心狠手辣的年輕幹部,我也怕呀!於是,我就把秘書叫過來,當面把錢點了。點錢的時候,剛好紀委的那個'二炮'闖進來了。'二炮'這人,你也知道,咋咋乎乎的,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我說讓他處理,是讓他先把錢帶過去,爾後再說。誰知道這傢伙是唯恐天下不亂,當天就把錢送到市里去了……這事,細究起來,從我這方面說,對不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來,我想著晚上再去跟'二炮'談談,把事絆住,不料還是晚了一步。我呢,後來也自身難保,被人趕出了潁平……"

  話說到這裡,範騾子心裡像刀攪一樣難受!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氣,接著趴桌上嗷嗷地哭起來了,大哭!

  王華欣輕輕地拍拍他,說:"騾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今兒咱哥倆說說體己話,哭吧,哭出來心裡好受些。"

  嗷嚎了一陣,範騾子坐起來,說:"王書記,你還當我是個人?"

  王華欣說:"騾子,我今天把你請來,就是想當面向你道歉的。這麼久了,我一直沒有給你解釋。我也不想解釋。那時候,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今天,咱哥倆見面,放開了,我也吐吐這心裡的話。兄弟呀,讓你受委屈了。你的副縣,啥時不解決,啥時都是我的一塊心病。"

  範騾子說:"幹工作幾十年了,我咋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副縣不副縣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當我是個人……"

  王華欣一拍胸脯,說:"兄弟,我把話撂在這兒。這個願,我是要還的。早早晚晚,我一定還。"

  說著,王華欣端起酒杯,"兄弟,碰了吧?"

  範騾子也昂昂地說:"碰了!"

  正在這時,一個小姐扭扭地把那盤菜送進來了。當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後,細聲細氣地說:"先生,菜上齊了。"

  王華欣笑著說:"也不給介紹介紹?"那小姐低下頭,紅著臉小聲說:"黃花閨女。"

  王華欣故意重複說:"啥?"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就是你要的'那'麼。"

  王華欣說:"那是個啥?"那小姐卻笑著跑了。王華欣哈哈大笑說:"你看你看,還不好意思呢。"

  範騾子探頭看了看,只見擺上來的是一個燙金邊的雕花大瓷盤,盤子中央是一個蘿蔔刻成的小花窯兒,窯兒裡精精意意地放著四個紅棗,盤子周圍擺著一圈絳黃色的東西,似乾菜又不像乾菜……範騾子心裡想,不就是棗嘛?然而,待那女孩關上門之後,王華欣卻介紹說:"這可是一道主菜,也是他們這裡最貴的一道菜,這道菜的名字就叫'黃花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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