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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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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民兵們拿繩子去捆孫小有的時候,小有仍然在一劈兩半的劉清河跟前坐著,他嘴裡仍在反反復複地說:"馬蜂。馬蜂。" 就在當天夜裡,一個村子都在傳著這樣一個聲音,那是從劉書志嘴裡說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這是有人蓄意報復。你想啊,一個是壞分子的孩子,一個是烈士的後代,把人都劈成兩半了呀!看吧,肯定不會輕饒他……當一個懸念被提出來的時候,平原人的本性就顯現出來了。在這裡,疑問一旦確立,人們就把原有的懸念扔掉了。人們緊緊地抓住疑問,去"順藤摸瓜"。順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維方式。在平原,勞作是單一的、重複的,人們的思維方式也一日日單一化、線性化了。在這裡,人們的思想被勞作磨成了一條繩子。所以,"因"是很少有人說的,人們一再敘說的,都是"果"。比如說,一個漢子娶了一個女人,人們從來不問這個女人是怎麼娶來的,人們只說,他娶了一個女人。這就是"果"了。再往下,人們又會說,這女人生了一個孩子,這還是"果"。在這裡,"因"是無關緊要的,"因"反倒成了人們口頭上的一種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們的口頭語言就成了"幹"、"弄"、"日",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語彙。當然,遇上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人們是看重,但人們看重的,仍然是"果"。人們最吃驚的,是"劈兩半"。於是,疑問也就跟著出現了,這難道不是報復麼?! 夜深的時候,秀丫跑來找呼天成了。她走進茅屋,一句話也不說,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說:"你起來吧。" 秀丫沒有起來,秀丫仍在地上跪著,說:"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說:"這事太大,我說了不算。" 秀丫流著淚說:"你救救他。" 呼天成說:"那是一條命。" 秀丫說:"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說:"是布袋讓你來的?" 秀丫說:"不是。這是我的兒子。" 呼天成說:"也是布袋的兒子。" 秀丫恨恨地說:"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說:"呼家堡本該出一個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重複說:"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臉扭過去了。這時,牆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個黑影在牆上默立著,很久之後,那黑影才動了一下,說:"看來,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兒跪著,她什麼也不說了,就死死地跪著……" 呼天成扭過身來,說:"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動。 呼天成終於說:"我答應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來,望著呼天成,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可呼天成擺了擺手,說:"回去給布袋說,他欠我……一條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兩步,卻突然扭過身來,一隻手搭在了衣襟處,默默地說:"還脫麼?"此時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過了許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心裡一涼!他發現,他身上什麼感覺也沒有了,他整個人就像是空了一樣。他、他在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支空槍?!他已等了那麼多年,堅忍地等待了那麼久,他一直期望著那一天的到來。可是,他身上積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覺,卻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呼天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有很長時間,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時候,他的臉凝成了一塊黑鐵! 又過了很久很久,呼天成歎了口氣,默默地擺擺手說:"你去吧。" 第二天,當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現場之後。主管刑偵的縣公安局副局長老秦對呼天成說:"老呼哇,這事,在目前的形勢下,有兩種處理方法。一種,定性為'事件',要是這樣,我就把人帶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種,定性為'事故',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管了……" 這雖然只是一個字的區別。可這個字卻是千鈞重啊!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話裡是有話的。在那樣的情況下,老秦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於是,呼天成默默地說"老秦哪,出了這樣的事,誰都痛心。要叫我說,孩子們從小就在一塊玩,也沒啥仇氣,就'事故'吧。" 老秦重複說:"事故?" 呼天成說:"事故。" 事後,當人們終於醒過神來的時候,這件事的處理曾給呼天成贏來了極大的聲譽。村人們一次次地說,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人家聽說後,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點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嚇死了!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處理了。還有的說,老天爺,一個字,就是一個字的差別呀!天成生生救下了一個年輕人的命……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就在那天夜裡,秀丫曾求過呼天成。 十天之後,劉書志的副支書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壟玉米……" 五、十法則" 十法則"又叫做"呼家堡法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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